年轻时,老人生了八个孩子,七儿一女。在那个有儿便有福,有儿便是宝的年代里,老俩口走到哪里都底气十足。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饿得咕咕作响,看着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两个人既满足又欣慰,因为“多子多孙,家大业大”,他们渴望着有一天能家大业大。
七个儿子像七头能吃的小猪,无论老人们怎么卖力干活,怎么省吃俭用,也填不饱他们无底洞般的肚子。
家里太穷了,当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男当家的瞒着她偷偷打听领养丫头的人家。当找到一户家境较好的人家时,他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回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尤如插着一把刀子,痛得她无法呼吸。虽然丫头只有7岁,但特别乖巧、懂事,长得又俊俏,她是万般千般不舍呀。但不舍又能如何?她连一件新衣服、一顿饱饭都提供不了。如果把她留下来,只会跟着一大家人遭罪,不如找个好人家。
看着7岁的丫头正用割来的草喂猪,她轻声喊道:“丫,过来,过来。”她紧紧抱住这个瘦弱的小身子,泪“哗啦哗啦”往外冒。
丫头看到母亲异情的反映和脸上的泪,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娘,您怎么了?生病了?”
她把丫头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又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泪水无休止往外冒。她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一边搂着丫头一边哭得更加厉害。一边哭一边想:再抱一会,再抱一会,谁知越抱心越疼,比刀子割还痛。
那一夜,她没有睡觉,在煤油灯下为丫头赶制新衣服及新鞋子,她想让丫头穿着体面的衣服离开这个家,像过新年一样,让她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她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压箱布从柜子里拿出来,那是出嫁时的陪嫁,也是娘在这世上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咔嚓咔嚓”剪呀剪,缝呀缝,不知是因为想念娘还是舍不得丫头,反正那一夜泪水流不停。
第二天,从未穿过新衣服的丫头穿上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时,高兴的手舞足蹈,一蹦三跳,为此惹得哥哥们一阵嫉妒,他们瞪起牛一样的眼睛,撅起高高的嘴唇大声喊道:“娘偏心,娘偏心,不给我们做新衣服,只给妹妹做。”
眼睛红肿的她听了,没有辨解半句,她已不想说话。丫头听见后对她说:“娘,我不穿了,给哥哥穿吧。”
她听后,再次泪如泉涌。
她把丫头搂在怀里小声说:“丫头今天要去一户有钱人家里去,到那里之后只许笑,不许哭。”
丫头问:“娘一起去吗?”
尽管她极力忍着不让泪流出来,但还是没控制住,一边流泪一边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娘不去,娘还要在家里干活、做饭呢?”
“娘不去,丫头也不去,丫头要和娘一起干活、做饭。”丫头撅着小嘴说。
此时男当家兴冲冲闯进屋来,他两眼放光地说:“那家人来了,在村口等着,别磨蹭了。”他见丫头一脸不悦,一把将她拽过来,对她说:“丫头,这可是一位好人家,在城里教书,不缺吃不愁穿,你长大后一定会感激爹的。”
丫头听完后马上跑到娘的身边,紧紧攥住娘那粗厚的大手不松开,“娘,我不走,我不走。”她的心碎了一地,一把抱住丫头哭成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呀。”
男当家一把抢过丫头,抱在怀里向屋外走去,任丫头挣扎哭泣,一点也不起作用。
她不忍心去看,整个人瘫在地上,长哭不起。心被掏空,魂也丢了。丫头的哭声,传出很远很远。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这撕心裂肺的声音。
以后的日子里,她不知所措,切菜时把手划破、锄地时把脚砸伤、做针线活时把手扎伤……时常在半夜惊醒,枕头上湿湿一大片。当她得知丫头已经开始上学时,心里好受了一些。
卖丫头的钱的确缓解了一家人的饥饿,但那只是暂时的。钱用光之后,他们像两头牛一样拼命干活,只为填饱七个孩子的肚子。 她也在夜以继日的劳累中庆幸丫头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当儿子们渐渐长大,她和男当家的日夜衰老,东拼西借倾尽一生心血为儿子们盖房子娶老婆。做完这些事情后,本以为可以好好歇歇了,但随着一位位孙子孙女的降临,她又重复着实际上从未停过的忙碌不堪的日子,甚至比当年承受的还要多。
她先后带大了老大老二家的四个孩子,又带大老三老四的五个孩子……直到老人的腰再也挺不起来的时候,老七家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此时男当家的卧病在床,七个儿子无一位守在身边时,他想起了丫头,老泪纵横,内心却异常平静又有些欣慰。她想,“幸亏当年把她送走,不然又是受罪的命。”
一个月后,男当家的走了,留下孤零零的她守在原本很拥挤的屋子里,白天有孙子孙女相伴,晚上异常冷清。
七儿媳妇满月后,老七抱着孩子来到走路都成问题的老母亲面前,语气坚定地说:“娘,交给你了。”
老人咬了咬牙说:“行,我带。”
老人生怕得罪某个儿子家,总是处处小心翼翼,尽量保持着一碗水端平,尽管如此,七个儿媳对她还是心存不满,老大媳妇嫌她对老二家好,老二媳妇嫌她对老三家好,老三媳妇嫌她对老四家好……对于老人全部的付出和爱没有一个感到知足的,她们认为理所应当。
此时的老人两眼昏花,头低垂着,上半身与下半身成九十度,两腿疼痛,走路拄着拐,孩子哭时,她便坐在板凳上抱着孩子摇一会,这种情况每天要持续数次,一天下来,她浑身骨架像散了一样,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忍着,一天天,一年年,老人终于在带大十七个孙子孙女后再也起不来了。
那一年,老人78岁。
她每天每夜躺在床上。七个儿子们商量,每家轮流照顾一个月。就这样,只有在吃饭时,她才能见到人,听到人的说话声。其它时间,睡了醒,醒了睡,两眼盯着屋顶。屋子里进不来阳光,如果不开门,屋子里永远是黑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人一躺就是三年,七个儿子渐渐有些麻木,想起来,便过去送口饭,想不起来,老人只能饿着。
又过了两年,老人耳朵聋了,目光更呆滞了,谁也不认识了。她经常一个人从床上挪到地上,把粪便涂在床上、墙上、被褥上……她傻了。
老人睡的那张草席子床垫早已被她用野人般的长指甲撕坏一大半,被子和褥子由于发霉已经张了长长的毛,满屋子都是屎尿味。每次儿子进屋都想吐,一只手捂着嘴鼻另一只手把饭塞进她嘴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她带大的那些孙子孙女没有一个过来看她的。
秋天,风从窗户里吹进屋子里,老人光着膀子瘫坐在地上,露出像树枝一样细的胳膊,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胳膊下耷拉着瘪瘪的一层皮,一头乱遭遭的银发蓬松的散落在肩上……
也许老人不想呆在憋闷的屋子里,也许老人太渴望阳光,有一次,她竟然自己爬出了家门,爬呀爬呀,累了坐在路边休息。当下地干活的四儿子看到路边的老娘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连忙将她背回家,并来到老五家一顿指责,因为这个月轮到老五家照顾母亲。
被指责的老五媳妇感到十分委屈,心想:“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在那里守着吧。”于是把一肚子气会撒到老人身上,三天未给老人送过一顿饭、一滴水。第四天,老五上门送饭时,看见老人嘴里塞着棉絮,旁边那条破旧的棉被露着棉花。儿子们相互讨论着,咱娘的命,硬。
一日,老大带着一位约六十岁左右的女人来到老人家里。进屋嘴里一边说着“屋里味大,你忍着”,一边自己捂着嘴巴。当女人走到床边看到躺着的老人时,先是一脸惊恐,然后泪水一个劲往外冒。
女人没有嫌弃屋子里的味道。她蹲在床边,紧紧握住老人枯瘦而肮脏的手,失声痛哭道:“娘,我是丫头呀,您看看我。”
老人用空洞而迷茫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女人。这时,老大说话了:“妹呀,我早就告诉过你,咱娘现在患了老年痴呆症,谁都不认识,我们几个天天在她身边她都不认识,怎么可能认识你呢?”
这时,老人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抓紧了来人的手,两行热泪从眼里冒出来,憋憋的嘴唇嚅动着,使终没说出话来。
“大哥,你看,娘认出我了,娘还认得我……”女人激动的大叫起来。她一边给老人擦眼泪,一边哭着说:“娘,娘,您怎么这样了?”
女人表示要将老人接回自己家。对面的大哥一听,说道:“那怎么能行,这是咱们的娘,我要和兄弟几个商量。再说,这些年没有你,我们也照顾的很好。”
女人不想接他这话,刚进屋她就猜到娘这些年怎么过来的。过了一会了,她说道:“你现在打电话告诉他们一声,我要把娘带走。”他听后内心是喜悦的,是矛盾的,既渴望妹妹把母亲接走,又怕村里人说闲话。当他和媳妇通完电话后,不再有任何顾虑。
他问道:“这可是你自愿的,没人要求你这样做。你可要想清楚。”“我想清楚了。”
于是老大帮着收拾衣服。女人望着那两三件破旧的衣服说:“不用了,我给娘买新的”。
女人打开车门,老大把老人抱上车。
汽车在村子里一转眼就不见了。此时,老大如释负重。
到小区时,女人打电话叫来自己的丈夫,俩人一起把老人抬起家里。幸亏是一楼,方便。
女人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对老人进行清洗。该剪的剪,该扔的扔,该换的换。洗刷间里的浴霸开了一下午。老人因洗了热水澡,脸上红红的。她坐在一个大浴盆里,自己搓着干瘪的身体。女人坐在一个稍矮一些的塑料板凳上,为老人搓背,冲洗,打肥皂,剪指甲。一切完成后,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内衣裤、睡衣、睡裤、拖鞋为老人换上。
做完这些之后,女人拿着镜子让老人看。老人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竟不好意思的笑了。
为了方便照顾老人,女人在卧室里又添加了一张床。每天,饭后,女人推着老人去河边散步、在小区里晒太阳……或者去广场逛逛,老人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
他们母女经常发出这样的对话:
母亲:“你是谁呀?”
女儿:“我是你闺女,丫头。”
母亲:“我是有个闺女叫丫头,你就是呀。”
女儿:“我就是。”
母亲:“你是谁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