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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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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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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叫姗姗的同事

某年夏天,公司来了一位应聘的女孩。五端精致,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头发乌黑发亮,绑成马尾。上身穿一件纯白色小衫,上面印着几片浅粉色花瓣,下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肩上背着一个蓝色小帆布包,浑身透着青春气息。与之前那些浓妆艳抹的应聘者相比不禁让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看了简历才知道她叫姗姗,英语专业,之前在一家培训机构做老师。

就这样,我们成为同事。后来我知道,她并非不想化妆,而是舍不得购买高档化妆品,劣质化妆品一用就过敏。

客服是最烦人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每天从上班一直坐到下班,主要工作就是通过打字和各种各样的客户聊天,不停地介绍产品、不停地道歉……除此之外,就是从厚厚的一撂快递单中查找单号,然后拨打快递公司总是占线的客服电话问货到哪了,再把信息反馈给客户。刁蛮者有之、善骂者有之,好惹的不好惹的,无论哪一种客户,都要像对待上帝一样,面带微笑,语气温柔,小心翼翼。为此,公司以“客户骂我千万遍,我待客户如初恋”作为宣导口号,每天晨会时大喊五遍。

姗姗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工作的。她工作卖力,早来晚走,有时晚上一个人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值班,显得瘦小而孤单。

客服轮流值班,前两次轮到她值班时,我问她,要不要找人陪?她笑着说,本姑娘这么大一个人,不用陪。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假装坚强。其实她不仅怕黑,还害怕孤单。刚开始值班时,她怕被别人笑话,所以才会拒绝。

当那位负责打印快递单的同事突然人间蒸发时,面对五六百个快递单和客户的催问,一屋子人你看我、我瞅你束手无策,老板气得一边骂脏话一边跺脚。平时谁也没使用过那台打印机,你推我让,都不敢上前操作。

姗姗找到满是英文的说明书,看了看,然后一声不吭走到打印机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完成了第一张快递单的打印。平时听起来特别刺耳的“吱吱”声现在如此动听。这一次,她让大家刮目相看。

在此之前我认为她在这里会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事后证明这个想法大错其错,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半年后,她从一名普通的客服人员晋升为客服主管。我从她身上找到自己所欠缺的,于是走近她,了解她。

七岁的姗姗和双胞胎姐姐在开学那天背着新书包一蹦三跳地去上学,那是她们第一次走进学校,好奇,兴奋。早上临走前,妈妈极其罕见地紧紧地抱了抱姐妹俩,这是他们记事以来第一次被这样拥抱,所以印象深刻。

“早知道那个拥抱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说什么也不要。”

在姗姗的脑海里,爸爸妈妈是模糊的,唯有爷爷、奶奶、姐姐和那个小院。同学们作文中爸爸厚实的肩膀和妈妈温暖的怀抱,这些她从来不曾有过。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去东北,并且一去不回?”

她说:“很多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爸是上门女婿,我的爷爷奶奶就是我的姥爷姥姥,我的姑就是我的姨。姥姥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在我们老家,家里无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我妈是家里的长女,承担起为这个家庭招婿的重任。经人介绍,我爸从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嫁’到我们家。”

我特别理解在以前的农村,如果家里没有儿子,那处境真的很惨。老家一位大娘连生三胎都是女儿。生下第四个丫头时,她找人算命,算命先生告诉她命里无子,即使再生也是女孩,老两口不敢再冒险。命里无子的他们平时像犯了错一样,见人低头哈腰,小心翼翼。尽管如此,也没少挨别人的欺负:村里划地,他们家是最远的那块;村里统一安装电话,他们家是最后安的那户;有人丢了东西,先去他家询问……总之,因为没有儿子,他们处处隐忍,小心生活。接着讲姗姗的故事。

姗姗和姐姐是双胞胎,他们同时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她们的出生似乎没有给这个原本多女的家庭带来丝毫喜悦。她刚记事时,总感觉家里怪怪的。

“如果我们两个中有一个是男孩,这个家一定会很幸福。”姗姗说。

接连三天没有见到爸爸妈妈的姗姗问了爷爷才知道他们早已去了很远的地方。让她不明白的是,爸妈为什么不说一声就悄悄地走了呢?

姗姗说到这里,笑了笑,我知道那笑容里夹杂着几许苦涩。

第四年的春节,姗姗的爸妈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回来了,姗姗这时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爷爷曾经多次提起过的,她的弟弟。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爸爸妈妈却那般陌生,他们对弟弟的偏爱,让姗姗和姐姐羡慕、嫉妒。她感觉自己和姐姐像从大街上领来的孩子,倍受冷落。他们处处让着弟弟,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痛骂。

正月十六,爸爸妈妈带着弟弟走了,终于走了。望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背影,姗姗没有哭,反而认为是一种解脱。以后有时隔两年,有时隔三年,他们才回家一次。再后来,姗姗又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的到来,加重了爸爸妈妈的负担,减少了他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随着爷爷奶奶的日益衰老,姗姗最盼望的就是爸爸妈妈能够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尽管日子苦点,也很温暖。

但对于久居在外的他们,特别是作为上门女婿的姗姗爸来说,打工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至于那个倒插门的家,让他抬不起头挺不起脊梁。更何况离家多年,他们早已习惯了外面的生活,所以回老家总是遥遥无期。

我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位骨子里透着坚强,从小缺少母爱父爱的女孩,不施粉黛,一脸清秀,越发觉得她与众不同。

几天后,姗姗从老家回来,眼睛红肿,一看就知道刚哭过。我问她原因。她说和妈妈在电话里吵架了。她告诉我,奶奶因为腰疼已经不能下床了。医生说年龄太大治不了。而爸妈原本今年回家的计划又拖到明年,已经拖了第四年。她和姐姐离家远,回家次数少,平时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她实在不放心。

她知道和妈妈吵架不对,但想到爷爷奶奶无人照顾,她就上火,忍不住多说几句。结果妈妈那边不愿意了,你典型的白眼狼呀,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供你读书,你就这样报答我?

我理解珊珊,也理解她妈。这年头,都不容易。

“我每次回家都带奶奶去澡堂洗澡,为爷爷洗脚,为他们修剪指甲、按摩捶背。”姗姗边说边擦眼泪。我一边听着一边比划着,爷爷奶奶在世时,我从没有为他们做过这些。

一年后,姗姗离开公司,尽管老板极力挽留,她还是回镇上找了一份工作。对于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之前她说过,“回老家是早晚的事,爸妈远在千里之外,姐姐已远嫁,只有我回去。”

在此之前,有一家外贸公司邀请她去做翻译,工资翻倍,福利、节假日,该有的都有。她去那家公司看过,很想很想去,但三天后她提着行李包回老家了,因为她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她说,工作可以再找,如果人没了永远也找不回来。趁着爷爷奶奶还在,尽可能的多陪陪他们。

谁也不知道,她做这个决定用了多大的勇气。

镇上的工作虽然累工资低,但她可以每天回家为自己亲爱的人做饭,为奶奶按摩身体,为爷爷的烟袋子里放上旱烟丝,为他们讲讲工作中的事,聊聊家长里短,听听他们唠叨过去的那些事,这就是珊珊向往的幸福生活,她做到了。

人们都说陪伴是最好的疗伤剂,此话一点不假。自从姗姗回来后,两位老人的气色好多了。但他们也有担心的事,那就是孙女的终生大事。

姗姗本想等到爸妈回家时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婚礼,可他们一直在拖延。婚礼最后一天,姗姗也没能等到他们的出现。事实证明,电视剧中那些关键时刻出现的惊喜都是骗人的。

人是嫁了,但心依然留在这个家里。婚后,姗姗每天照样来老人家。每日如此,风雨无阻。

某日,下班回家的姗姗得知爷爷的眼睛看不见后瞬间泪崩。其实早在一个月前,老人就感觉到视力越来越模糊。他怕孙女担心,一直没说。直到两只眼睛失明后才告诉姗姗。十年前,老人的眼睛受过伤,打稻子时,稻粒两次蹦进眼睛里,或许这也是导致失明的原因之一。

姗姗担心爷爷摔倒,从屋里扯出两根绳子,一根通向大门口,一根通向厕所,老人可以沿着绳子往返。周末不上班时,她会带着爷爷去田间地头转转,感受一下泥土的气息。老人闻到这气味,整个人精神多了。

暖暖的阳光下,老人看着眼前忙碌的孙女,心里美极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有谁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她曾不止一次向邻居们炫耀。后来,她还是走了。一周后,姗姗生下女儿。

我曾经问姗姗:什么是幸福?

她说——

幸福就是能和爷爷奶奶一起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聊着天;

幸福就是看着爷爷奶奶大口大口吃我做的饭;

幸福就是能和家人天天在一起;

幸福就是陪伴。

从姗姗的朋友圈里我经常看见她晒的照片。干净整洁的小院里,老人坐在轮椅上,小孩坐在学步车里,一只白色的小狗走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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