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城里上学报道的第一天,是和父亲一起骑自行车过来的。之后每次回家,我都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哼着歌。学校距我家约五十里路,骑行近两个小时。
那天我刚进校门,自行车后座上用麻绳捆绑的那个乳白色木箱子便吸引来众多同学的目光。木箱子是姨家表哥上学时放书用的,我带过来当行李箱,放在床的另一头。学校老师每次检查卫生时,都会重复说道:这个箱子不可以放在这里。
学校规定,每周五可以不用穿校服,可我多么希望每天都穿校服,因为在我仅有的几件衣服里,只有校服是我自己的,其他衣服都是堂姐或者表姐穿小的,破旧且早已过时。记忆中,我的新衣服屈指可数。
学校食堂的饭我从未去吃过。不是因为没有味道的水煮大白菜和吃出苍蝇的白米饭,而是囊中羞涩,即使每份菜5角钱每个馒头2角钱,我也舍不得去吃。我的一日三餐是老妈烙的煎饼和炒的咸菜丝。每周周五下午放学后,我都会骑上那辆老掉牙的大轮自行车往家赶。通常情况下,在城里上学的二妹也会回家。次日老妈在灶房里呆上大半天,为我们准备煎饼和咸菜丝。
在往返过程中,自行车出了不少力。那时尽管村里通了公交车,但为节省两元钱的车票,我宁愿骑车。车子像一位饱经风霜且命不久矣的老人,一路发出“吱哟吱哟”的叫声,让我在行人面前略有尴尬。
不久后,这辆早应该报废的自行车因我的莽撞彻底退休。那是在一次回家的途中,天色已晚,我眼睛近视加之急于赶路,自行车撞上了电线杆,“咕咚”一声,我和车全部摔倒在地。好在我只是皮外伤,然后费了好大劲才把变了形的车推回家。
后来,父亲用卖黄瓜的钱为我买了一辆小轮自行车,绿色和乳白色交相呼应,极其漂亮。刚开始,我对它珍爱有加,每骑一次,都会停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然后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同学向我借车时,虽有不舍,但还是会借给他们,不忘叮嘱“小心点,别碰着了”。
寝室里摆放了两排铁架子床,上下两层,每排八张床,共计十六个床铺,住了十二位同学。其余四个上铺摆放着同学们的行李。每天不在教室上课的时候,这里显得过于拥挤。同学们坐在各自的床边,一边吃饭一边“八卦”。
来这里读书的,大部分都是为了混个文凭,找份工作。所以平时大家都不怎么学习,课上睡觉,课下恋爱,老师任由他们去,只要不做出太出格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班45人,只有极少数同学知道来此目的,能够认真学习,我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父母送我来这里读书的不容易,为了凑齐我和二妹的学费,父亲把家里的粮食全卖了,然后又向亲戚借了个遍。那时的我,心中只有学习。先是担任学习委员,之后担任班长,同时兼校广播室编辑及校园报编辑。坚持每日写作,有满意的文章会投稿。每天忙忙碌碌,很充实。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临近毕业。
看着大部分同学在父母或者亲朋好友的帮助下陆续离开学校,各奔美好前程,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清楚地知道,即使转得晕头转向也无济于事。因为父母没有能帮得了我的亲朋好友。
今天走两个,明天走一个,走到最后,只剩我和旁边床铺的那位外省的女生。我每天回到宿舍,看到空荡荡的床铺,想到之前那种热闹景象,鼻子会酸,然后眼前就会模糊一片。
当这位女生被她老爸驾驶的一辆黑色桑塔纳汽车接走之后,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望着汽车一溜烟驶出校园,想着她在关车门的瞬间喊出我的名字,眼泪顷刻而出。估计那时的她也找不出更适合的语言向我倾诉离别之情。我溢出的泪水里,有离别的伤感,也有明天的担忧。
我没有开汽车的老爸,更无显赫的家世,自我记事起家里一直欠债,唯一值得炫耀的是——爸妈都是六十年代的高中生,在当时算是有学问的人,而且老妈曾经做过七年的老师。出嫁后,由于“没走后门”,把日子过成了标准的农民。
家,绝对不能回。我害怕看见父母那双失望的眼睛,害怕看见村里某些人嘴角半遮半露的嘲笑。我不能花了父母的血汗钱,三年后再回家重复农村女性群体的那种生活,平时围着家务活转,忙时围着农活转。可是不回家,我又能去哪?
此时,学校已贴出“毕业生禁止留校住宿”的通知。经过一番打听,我找到之前的同学,暂时厚着脸皮挤在她那里。我用自行车载着已经用了三年的破旧行李来到那间阴森潮湿散发着霉味、面积不足六平米的房间里。晚上,我们挤在那张一米宽的小床上,不敢翻身,半夜睡着后曾掉下去两次。
接下来是找工作。刚开始,我的目标是找一份与专业有关的工作,像文秘、编辑、文员,只要与文字沾边就可以。满以为凭着在市级报刊发表的多篇“豆腐块”以及我整理的三本作品集会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但现实的残酷让我欲哭无泪。因为我没有工作经验。
后来,我把要求降低,只要是一份工作就行。
再后来,只要不违法能填饱肚子就行。
那时的工作特别难找,招聘会现场黑压压一大片全是求职的,仿佛整个城市的人都挤在这里。如果你没有高学历、没有相关工作经验、没有过硬的技术、没有一定的关系,找份稳定工作比登天还难。我刚从学校出来,学历高不成低不就,无工作经验、无背景关系,更谈不上有技术,所以即使给我插上翅膀我也上不了天。
我那时找工作,采取了三种方式。
第一种,去报摊看报纸上的招聘启事,然后在IC公话旁打电话。那时每份报纸5角钱,我舍不得买。大部分摊主对那些光看不买的人冷嘲热讽。刚开始我不知道,站在那里翻了这份再看那份。摊主显得十分不耐烦,对我连续翻了几个白眼后说道:“不买别乱翻,都像你这样,我得喝西北风。”后来,我在每个报摊前只看一份报纸,记住上面的一个招聘电话。反正那时报摊多,几十米一个。通常情况下,我放下报纸快速走到不远处的公话处还能清楚地记住那串7位数的电话号码。
大多数情况是这样,电话打过去之后,对方问明具体情况,让我留下一个联系方式等消息。那时,幸好我有个朋友送的二手传呼机。刚开始,这个回答确实让天真的我激动过。既然让我等消息说明这事有希望。于是我在等待中盼望着,结果是从未收到过消息。之后我才明白,他们所谓的等消息,其实是委婉地拒绝。
第二种。寻找马路两侧的门面店贴着的大红纸。只要贴有大红纸,多数是招聘启示。但一般进去说明情况之后,结果都让人失望。
第三种方式。这也是无奈之举。我曾来到工厂最多的那条马路上找工作。马路两边全是工厂,一家挨着一挨。我从马路东边问到西边,再从另一侧的西边问到东边,每推开一家工厂的大门,问着相同的问题,说着相同的话。
“请问你们还招人吗?”
“我刚从学校出来,没有工作经验。”
每当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回答“回去等通知吧”,我就猜到了结果。
三种方式均已失败告终。我的心彻底凉了。
那个下午,我站在城市的街头望着脚步匆忙的行人和疾驰而过的汽车,感觉特别陌生。我像一片落叶,随风飘荡,无处安放。那一刻,特别想家。于是来到路边的电话亭,拨通了村委的电话,告诉告之让谁接电话,然后挂断电话。5分钟后再打过去,听见老妈那熟悉的声音。
老妈:“有事?”
我:“没事,很长时间没回家了,给你打个电话。”
老妈:“哦,在外面该吃就吃,别饿着。”
我:“嗯,我找到工作了,还不错。”
老妈:“那怪好,好好干。你那还有钱吗?没钱回家拿。”
我:“有,够花。”
电话那头传来许久不曾听见的笑声。
我挂断电话,摸摸兜里仅有的五元钱,望着眼前繁华的景象和自己的处境,眼泪夺眶而出。
几天之后,同学的男朋友出差回来,我只能另想办法。
为了谋生,为了在这座城市寻足立之地,我在另一位同学的介绍下找了一份管吃管住的服务生工作,算是一解燃眉之急。
这家宾馆集住宿、吃饭、早餐于一体。由于靠近车站,每天来这里吃饭住宿的人像赶大集似的,人来人往,把我们几个人累得不轻。
村里人对服务生有偏见,特别是女孩子一旦做了服务生,就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被人家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害怕遇见熟人,每天在担惊受怕中干活。
两个月后,我思考再三,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便找个理由离开。
以后的日子里,我一边干着零散活,一边找着工作。有时在街边发小报,有时在路边贴小广告,有时也会用红、黄、绿、蓝等多种颜色的油漆在显眼的墙上喷广告。
当然,即使这样我们也有团队。加上队长共七人,大部分都是找不到稳定工作的毕业生。队长除外,他已经毕业多年,做这行已两年有余,拥有固定客户,收入可观,而且只负责接活不用干活。
某次,不同部门的两个人先后找到队长,一方的任务是让我们晚上在人群密集处的电线杆、墙壁、台阶、公话亭等处贴小广告,另一方的任务是让我们在白天采取各种办法清除电线杆、墙壁、台阶、公话亭等处贴的小广告。就这样,我们晚上贴,白天清。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们干得相当愉快。
还有一次某家广告公司接了一大批条幅,客户着急要,他们人手不够。我和另一个人被派过去印条幅。三天三夜,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没有离开过机器,没有睡觉。在第四天的时候,我一边扯着条幅,一边做着梦。完工后,连续睡了一天一夜。
之后我经历过:
凌晨一点下夜班后,我一个人在黑夜里骑着自行车被摩托车狂追,所幸只是吓唬我而已;
一人看八台织布机,不敢喝水,一天去一趟厕所,10分钟解决午饭,晚上睡觉耳朵全是机器的“轰隆”声;
早上八点冒着鹅毛大雪骑自行车从河东区出发,穿越兰山区,到达罗庄区时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厚,下午返回时在大雪中迷路,南辕北辙,回家时已是半夜;
在街头贴小广告时,没钱租房,在同事那里打了一个月的地铺。时值寒冬,下面一床褥子,上面一床被子,半夜经常被冻醒
……
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家人。我只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外面一切安好。
无论多么难,寻找一份与文字相关的工作这一目标从未改变。
功夫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在某报纸的一角看到记者站招聘记者编辑的信息,于是满心欢喜带着自己的作品集前去面视。去到之后方知他们招聘的是广告业务员。
那位小眼睛戴眼镜的站长问我:“干不干?”
我硬着头皮告诉他:“干!”
能不干吗?必须干!
虽然我知道面对陌生人时会紧张,极不适合做业务,但只能逼自己一把。
每次拜访客户前,我先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重复无数遍。
我从其他业务员口中得知,他们在这里有的呆了半年,有的呆了两三个月,连基本的生活费都未发过。因为他们一分钱的业务也没拿到。
我有点心灰意冷,丧失了刚开始的那种雄心壮志。
但站长说,谁跑到业务现场奖励提成。这让缺钱的我重燃信心,一下子热情高涨。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这份所谓的省报在这座小城里无人知晓,而且广告费也不菲,再加上当地多家知名报纸的竞争,所以同事们做不出业绩也在情理之中。我马不停蹄地连续跑了一个月,也没有结果。那辆和我一起浴血奋战的自行车此时像前一辆早已报废的自行车一样衰老,它经常用刺耳的声音提醒我,该退休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零下7摄氏度、8摄氏度是常有的事。
零下9摄氏度那天,我累得不想再骑车回家,于是决定在记者站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凑合一晚。当晚天降大雪,雪花从缺了半角的窗子里飘进来,屋内半盆水已结冰。
我当时穿着从西效大棚底花20元买来的丝棉袄哆嗦个不停。不敢睡觉,害怕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不停地做广播体操,不不停地原地踏步。甚至遗书内容都想好了,只是颤抖的手无法写出字来。后来困得实在不行,心想,算了,睡会吧,即使睡着离开也比困死好。就那样趴在桌子上过了下半夜。
次日早上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然活着,顿时像拣了个大便宜,开心极了,那种感觉特别美好。下楼打来一壶热水,泡了包方便面,吃下,继续外出跑业务。
此时雪已停,路上全是冰,尽管我小心翼翼地骑,还是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摩托车撞出七八米远。车子倒下的同时,我又滑出三四米。为了不让别人笑话,我快速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的雪。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位骑摩托车撞倒我的男人对我大声吼道:“你怎么骑车的,会不会骑车,不会就别骑。”还没等我反映过来,车后座全身包裹的像粽子一般的女人用同样的语气质问我:“路这么宽你怎么骑车的?”然后摩托车“轰隆”一声疾驰而去。
当时的我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明明是他们骑车太快刹不住车撞了我,却对我大吼大叫。
一位穿着黑色厚棉袄、围着大红色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大妈提着菜篮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我:“孩子,没事吧?”
我心里顿感一阵温暖,然后轻声说道:“没事。”
我刚扶起自行车,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大妈转身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刚才撞你的摩托车出事了,俩人全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妈嘴里说着“报应、活该”,然后离开了。
我继续前行。是真的冷,干冷。
在路上我才感觉右腿冷得要命,低头才发现那里破了个洞。裤子坏了,棉裤也坏了。伤口处的血已经凝固,麻木的膝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与倒下的那对男女相比,我暗自庆幸自己命大。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先回家换衣服。
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半个月之后,我成功谈成一笔业务,也是该记者站自成立以来唯一的一笔收入。我把3000元现金交给站长时,他异常兴奋,小眼睛里闪着光。数完钱后,当着大家的面抽出四张百元大钞递给我,并且说:“三张是业务提成,另一张是奖励。”
我内心无比欢喜,但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用余光小心谨慎地扫视了一圈,看到他们眼神里的嫉妒和羡慕。
会后,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你这么幸运,刚来就有业务,我们呆了半年一毛钱没有。”
“就是呀,好事都被你遇到了。”
“女生做业务就是比男生容易。”
……
只有我知道其中的辛酸。当他们每天签完到回家睡觉、看电视甚至忙其他事情的时候,我依然饿着肚子寻找客户;当他们晚上沉迷于游戏、电影的时候,我还在整理电话号码和客户资料。这和幸运有什么关系,和性别有什么关系。
当天,我买了一些零食兴高彩烈地往家赶。次日临出发前,给老妈留下300元钱。再后来,省报社对记者站进行精减,由于我们的业务少得可怜被取消。年后,在站长的推荐下我来到省城,出了六期报纸后,因经费问题停刊。
那天我用自行车拖着行李回家时,永远无法忘记父亲看我的眼神,落寞、失望、无奈、无助,而此时的我除惭愧还是惭愧。
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说:“别再瞎折腾了,去镇上干吧,我联系好了一家木凿厂,虽然脏点,但工资能按时发”。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合情合理,不容拒绝。
我略微犹豫了片刻说道:“明天……明天我再去城里转转。”说白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回来,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生活。
父亲没有说什么。
那一夜,我思考良久难以入睡。特别想到我要在那个锯末子满天飞、从上班到下班一直发出“嗡嗡”“砰砰”“哧哧”等各种声音混杂的工厂里,干那些只要是个人都能干的加工斧头把、铁锤把等无聊的活计时,内心充满了恐惧,仿佛整个人陷入深渊中,越陷越深,越深越恐惧。对于未来,我之前有过无数遐想,但从未想过要整日与斧头把、铁锤把为伍。
我对明天失望到极点。真无路可走时,也只能去那里。作为家中的老大,我早该挣钱帮爸妈养家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当我调整好心态准备去木凿厂干活时,那个许久不响的传呼机震动了几下。我来到村委回电话,方知被一家公司录用,电话通知我明天去上班。我一路小跑回家,如同捡到百元大钞那般兴奋。
也许是急需要人,也许那天面试时老板被我厚厚的三本作品集打动了那么一点点。总之,我拥有了一份相对稳定并与文字相关的工作,终于不用去木凿厂干活了。
我特别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付出双倍努力,每天去得最早,走得最晚。为了新产品上市期间的宣传以及后期招商工作,我做策划方案,撰写各种宣传文稿,修改加盟政策,经常加班至深夜。
我的努力得到老板多次表扬,签订合同成为一名正式员工。当时需要交保证金,我是全公司唯一一位免交保证金的员工。
此后,我再也未离开这座城市,因为在这里我渐渐找到了方向和目标。向着目标我一直在努力,从未放弃。
几年之后的我,除了在企业做策划文案以外,编过报纸和杂志,做过畅销书编辑,与别人合作出版多本书籍。但这些远远不够,我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我深爱文字,喜欢写作,虽然至今未写出个名堂,但我十分欣慰,因为一直以来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在这期间,由于工作原因,我接触了几位电台、报社等媒体的领导和企业老板,在他们中间,有的保我去进修,有的许我好工作,均被我婉言谢绝,且再无来往。我知道无功不受禄,天上不会掉馅饼,更重要的是人活着要洁身自爱、自重且一定要善良。
十六年前,我爱上瑜珈,并且坚持自学,特别喜欢挑战那些高难度动作。从十分困难到轻而易举,从一个到多个,每成功一个,自豪感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让我引以为豪的是养成了两个雷打不动的好习惯:读书和健身,这两件事如同吃饭和睡觉一样,每日坚持。
我始终相信,只要心存阳光,就会一路花香。没有人为你指路的时候,你就是自己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