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七岁时,奶奶五十多岁,但脸上早已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皱纹。一头花发,后脑勺窝着一个发髻,腰略有些弯,走路时背着手。那时的我如果同奶奶一起走路,她必然会落下一大截。因为她的小脚。
小时候的我看到奶奶缠着一圈又一圈的藏蓝色裹腿布,还有那双奇怪的脚就问:为什么别人没有这种小脚?为什么要缠裹腿布?小脚怎么能长成这样呢?
奶奶看着因挑食而面黄肌瘦的我说道:“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吃的,所以就饿成这个样子了。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不然你的脚也会这样子。”说完,她指了指我的脚,又指了指自己的脚。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脚饿成那个样子。此后,每遇到不喜欢吃的饭菜,便想到奶奶的小脚,于是再也不挑食了。
我第一次见奶奶修脚,是在一个午后。奶奶坐在阳光下,准备清理她的小脚。她先将藏蓝色的裹腿布一圈圈打开,然后脱掉黑色的鞋子,再脱掉那双既结实又耐穿的白色棉布缝制而成的长袜,那双极其特别的小脚便完全展现在我面前。
尽管此前我想象了无数次小脚的模样,但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真面目时,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的心情。一个大脚趾孤独的伸展着,其余四个扭曲变形的脚趾依次紧贴脚掌。脚跟大、宽、厚,占据整个脚掌的三分之二,它承载着整个身体的重量。由于长年走路,脚跟周围已磨出厚厚的老茧。我看着小刀将脚跟处的白皮一块块削掉,像削自己的肉一样。便问奶奶:
“疼吗?”
“不疼,都是磨出来的老茧。”
“为什么要把它们切掉?那不也是肉吗?”
“不是肉,都是皮。”
“怎么这么厚的皮?
“走路磨得呀?”
“我比你走路还多,怎么没磨成这样?”
……
奶奶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非常熟练地打磨着她的小脚。此时的她完全不像围着锅台转的农村老太太,更像一位专注于自己作品的匠人。从脚跟到脚尖,从右脚到左脚。每一个指甲,每一处老茧,奶奶都仔细地再三打磨。阳光下,小刀的刀刃闪着刺眼的光,我真担心小刀会划破皮肤流出血来,一直紧张着,小心呼吸,不敢说话。
打磨得差不多时,奶奶直起腰长叹一声说道:“你们现在享福了,不用裹脚。”
“裹脚?不是饿的吗?”我不解地问道。
“对,是饿的。饿成这个样子,就要裹脚了,”奶奶迟疑片刻,然后一边指着自己的小脚一边对我说。
“裹脚可疼着哩,可越疼越要多走路。”奶奶继续说道。
蹲在旁边的我急忙低头看自己的脚,仿佛我那双脚也被紧紧裹住似的。同时不解地问道:“裹脚那么疼为啥还要裹?疼了为什么还要走路呢?”
“你这小脑袋里怎会有这么多为什么,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奶奶边说边穿袜、穿鞋、裹腿,然后再收拾面前的工具。
后来,我知道奶奶原本是富家小姐,家里有十几亩地,上面有一位当医生的哥哥。从小到大从未挨过饿,只是后来嫁给贫农的爷爷才遭受一系列的苦难。我也知道,古代女子从四、五岁便开始缠足,用布将正在生长的双脚紧紧包裹,使之畸形变小,直到成年骨骼定型后方能将布带解开。这是封建社会中的一种陋习,对女性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我知道了这些后,再看奶奶的小脚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奶奶身高足有一米七八,一般来说,个高脚大,她原本拥有一双至少能穿三十八码鞋子的脚,却硬生生被逼成锥形的三寸小脚。
我二十岁左右,奶奶的腰已经弯得厉害。走路时,右手拄着拐,左手放在背后。如果听见有人给她打招呼,她先停住,然后费力的把腰挺起来,再缓缓抬头,笑着回应对方。之后,再慢慢低头、弯腰、眼睛盯着地面向前走。
那年我带着刚满月的女儿回娘家。奶奶听说后,拄着拐来看我们。这让我既吃惊又羞愧,我应该先去看她的。奶奶家距这约有一里路,正常人走几分钟可到,可那时她的腰已低垂的厉害,头几乎接近地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交流中得知,奶奶一路歇了五六次,而且逢人便打听她儿子的家在哪里。她已忘记自己生活大半辈子的家了。她每往前走一步,我的心就痛一下。
奶奶临走那天,那双小脚肿得如同发酵的馒头,多年以前她为自己精心缝制的绣着花的漂亮小鞋子只能套在脚的前半部分,脚掌后三分之二裸露在外面。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临终前小脚会肿胀成平时的三四倍大,她也无法看到自己穿上那双小鞋子的样子了。那时的她躺在床上,喉咙里不停发出“咕噜咕噜”的轰鸣声,气若游丝。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谁都不认识(奶奶患阿尔茨海默症数年)。大姑满眼是泪,边哭边说:“俺可怜的老娘呀,临走时也不知道俺是谁。”那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奶奶以及她那双不堪负重的小脚。
如今,奶奶离世已有些年头,我真希望有轮回转世,那样的话,奶奶将不再受小脚之苦,可以尽情地跑,畅快地跳;可以试穿她喜欢的任意一款鞋子;可以赤脚走在大地上……要知道所有这些,在她五岁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昨天又和奶奶在一起了,熟悉的小院和那棵老槐树。这是自奶奶离世后的第二十八次梦中相见。梦里发生的一切如同回归现实,我一度认为那就是现实。奶奶回家了,回到她的小院,回家的奶奶一切恢复正常,阳光下,她在修理她的小脚,我蹲在她面前,看着那一脸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