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我在忧伤的揉搓中辗转到天明,起床时我的眼皮被无数怅惘攀沿,以至火灼般的涩重燎痛了眼睛,血丝似要夺眶而出,却很快搅醒了惺忪的昏沉,我的思维陡然与昨夜的行为相联,记忆停顿在手边的一本《饮水词》上,那是纳兰容若寄情俗世的描述,字里行间铸就一个瘦削的茕茕孑立,满身透出夕阳西风的悲秋和天涯断肠的落寞,眉宇上写下“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的愁苦,伤得我心碎痛得我魄散,即使想忘记他诗词里的悲号,也躲不开“时节薄寒人病酒”、“便无风雪也摧残”的触摸……
了解纳兰始于历史,读到款曲才知爱恨惊魂。我陷入纳兰残月晓风落花如梦的词阵,这不带硝烟的杀伐,整个儿肢解了我的生活节奏。我咀嚼浪漫的滋味这样的苦涩,跟踪伤痕的感受如此真切,只道自己是在品读纳兰的生活,找寻他苦情的根源,却不知自己再不能平静的与那个隔世百多年的英才对话,更无法抑制感情的放纵。我陷得太深了,连呼吸连睡梦连白昼,都让纳兰的踪影占据,我想要曝晒在明媚的春光下,释放出郁闷的执着,在沉没前找回理性的平和,降低痴迷的热度……
于是我来到蓉城的三月天,柳丝拂面,绿荫润眼,府河两岸,流水浮动的姹紫嫣红组成一道天边的彩屏;龙泉山林,碧空汇聚的白云霞烟绣出千面翠色的纱衣;风过花香,燕翅梳晴,随手捡一处风景皆如诗如画,但我偏偏就只忆起纳兰的《卜算子》:“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如血的泪濡湿了春景,欲说欢期已物事两非。惨淡的自白,终让我心酸泪濛,敌不过花落人空的凄迷,避无可避的掉入他的词海,载沉载浮,一直向北飘去,及至月上高楼,露冷金檐,我才得以立在什刹海岸边纳兰容若的“通志堂”书斋外疲惫的喘息。
在烛光下苦读的纳兰容若,字性德,号楞伽山人,生于1655年腊月,昵称冬郎,自幼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勤于修文习武,十七岁入太学读书,康熙十五年进士,授乾清门侍卫,后晋升为皇帝身边一等御前侍卫,曾跟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唱和诗词,译制著述,颇受皇帝喜爱,多次受到恩赏。有一首《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生动描写了从戎者在旅途的艰辛和想念家乡的心情。
更阑星稀,烛火寥落,纳兰还在伏案读书。这个文武兼备的年少英才,钟鸣鼎食,父亲明珠为康熙朝相国,在他脸上丝毫不见得意显达应有的野心和荣耀,只有深深地对官场庸俗、繁琐的侍从生活的厌倦、对自己生涯错位的无奈,和常伴君侧如履薄冰的忧虑。他志不在朝堂,气不囿豪门,一心向往做自由的闲云野鹤,以绝佳的文采大写落拓不羁,以善美的豪情抒发淡泊涵远,快意人生。但是宫廷的政治斗争,渐渐磨蚀了诗人的宏愿壮志,想脱离宦海亦难,压抑、苦闷无处渲泄,心累神疲,只好畅文舞墨: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诗人怨尤苦闷失眠月下的讲述,如音如罄掷地有声,百年后的我读起来心潮起伏。
诗人踱出书斋,踯躅徘徊的身影,裹着春宵风寒,发梢绾结夜露霜气,月映着寂静,凝重的气息漫延至黑暗的深处,几朵星云投下青枝扶疏的剪影,将一抹病态的红慢慢潮上诗人英俊的脸颊,显得他单薄又不禁风。我被这愁眉紧锁、困扰不快的样貌撩动得揪心,便急急跨过白玉石拱桥,匆匆跑完回廊曲径来到他的身边时,看见一位窈窕娴淑的女子,正将一件夹衣披在他身上,并很仔细地拉紧纽扣,两人牵手四目交会,深情款款,相依相偎着轻言细语姗姗离去,风中留下一股幽冷的清香……
这女子就是纳兰容若二十岁时娶的妻子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时年十八岁,性柔温婉,相貌端庄,婚后夫妻恩爱感情极深。但是好景不长,三年后卢氏因难产香消玉殒。红颜作古韶华早谢,幸福转瞬化为烟云,甜蜜忽然掉进苦海。而今他形单影只阴阳两地,睹物思人,不禁悲憾交集,神思恍惚,打击尤如万箭穿心。从此,魂断青衫泪湿红烛,人虽在现实中漂零,心却在追忆里独行。
无限的相思,凄风苦雨的惨况,纵使怨薄命、恨缘浅,皆不能穷尽梦里梦外怀念的酸楚,消散不了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黄昏时候的孤独。奔赴黄泉的卢氏,纳兰必在祭日哀悼断肠吟:“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在男尊女卑的封建专制时代,一个文武双全的男人如此长情的为亡妻郁郁寡欢,意志消沉,纳兰算是中国千古第一人了,即使苏轼的《江城子》、陆游的《钗头凤》,也不及他的缠绵悱恻,凄艳动人!后世的我们每每读到他“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的文章,无不在羡慕卢氏的专宠上,添加理解的妒忌,或被如歌如慕的咏叹感动得泫然欲泣,反诘自己无缘相识相交相爱相亲这样的文武全才,是天不假年还是时不予我?
才华横溢的纳兰,擅书法,精于书画鉴赏,二十四岁时出词集《侧帽集》并于康熙十七年(1678年)问世,继而,另一词集《饮水词》在吴中刊行,一时产生“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的轰动效应。他的汉文老师徐乾学综合将他的诗、词、文、赋编纂为《通志堂集》,影响广泛;《渌水亭杂识》涉及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方面,纳兰的博学可见一斑。
纳兰的卓越和集大成者,除了发奋勤学加入到中原主流文化的行列外,还因为所处王朝正是完善文治、满汉两种文化交融,开辟一个中兴局面的时期。他所交朋友大都是汉族布衣文人,尤以与顾贞观交往时真诚敬重的品格,在当时的文坛传为一段令人唏嘘的佳话。
纳兰的最大成就是在词上,借写自然的风物、景观等,赋予了人格化的真情实感、趣味和禅意,既有昂扬的高远,又有温婉的质韵,创下的文化图腾蕴含了生命的哲理和美学的和谐,意境广阔,图文隽永。有一首《望海潮·宝珠洞》,可以看出诗人的功底确实非凡:“漠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白日空山,夜深清呗,算来别是凄凉。往事最堪伤,想铜骆巷陌,金谷风光。几处离宫,至今童子牧牛羊。 荒沙一片茫茫,有桑干一线,雪冷雕翔。一道炊烟,三分梦雨,忍看林表斜阳。归雁两三行,见乱云低水,铁骑荒冈。僧饭黄昏,松门凉月拂衣裳。”大跨度的纵贯古今,寥寥数语将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朝代更迭,都城兴废的信息尽述于中,读来让人掩卷深思,回味再三。他的词集出版后,徐健庵的评价:“……好观北宋之作,不喜难渡诸家,而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海内名人为词者,皆归之。” 顾梁汾说:“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我愁我始欲愁。”钱仲联给《元明清词鉴赏词典》作序:“纳兰性德是清代少数民族词人中的佼佼者,向有满洲词人第一之誉。”周之琦认为:“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王国维语:“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而立之年的纳兰,与一个了解他读懂他的江南才女沈宛相恋了。此美人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著有《选梦词》,谙熟音律,温柔大度,深得纳兰欣赏。两人虽满汉之分,到底因诗文知己,彼此欣赏遂结成了秦晋之好。纳兰怜她,她病时榻前念诗,羹汤侍候,送她喜欢的东西,但是那份深爱终久无痕。沈宛无怨无悔知性而理解的与他过了近一年红袖添香,诗酒箫歌的大好时光。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暮春,纳兰患病,于五月三十日病故,时年三十一岁,巧合的是这天是他的爱妻卢氏六周年的祭日。一个情圣一个情痴,滚滚红尘走在一起,却由于身份和血统原因,以悲剧收场,怀有遗腹子的沈宛怅然返回江南。真是自古多情空余恨啊!
我为一代至情至性的英年早逝而哀伤,加入到出殡的队伍,遗像上的纳兰栩栩如生,眼睛深邃凝望虚空,神采不在。那种入骨的爱情一旦将丰满抽离,就只有脆弱不堪的躯壳,身体未入土时灵魂已经下葬。也许他期望的就是这样,不要过久留念红尘,在坚贞将要抵御不住诱惑前,安安稳稳地与亡妻九泉下再结鸳盟。我讶异他的形销骨立,失血的面部有黯然神伤的苍凉,想象中,他应该是赵子龙般英武高大的汉子,才承受得住日积月累相思的绞搾。但他已经不在乎人们对体形的苛议,不在乎身前的兴衰和身后的荣辱了,以风格标奇的才华和振聋发聩的爱情,为后世留下无价的瑰美篇章和迷一般哀婉的、动人的绝唱……
我在他的墓前久久徜徉,夕阳西下宿鸟归林,凄迷的浓雾冉冉升出坟冢,潮气覆盖新土,露水沥洗墓碑,远处寺庙的钟声越过踌躇的黄昏,回荡在将熄的纸幡里,一波一波接迎着冷月的哀怜。我知道不久,辉煌于沉寂后渐行渐远,烧不尽的荒草会盖住长眠者的秘密,时空的沙漠将淹没感伤的梦迹,探求也将转移兴趣的方向,但我必须送完纳兰最后一程。我在黑暗里倾听,绿肥红瘦的六月,草木长裙飒飒曼舞,奏出虫蛙的和歌,那是纳兰和亡妻欢会的庆典,耳鬓厮磨的呢喃。我的眼睛湿润了,看见了听见了愿望中的结局,感受着百年前的回肠荡气,我写出一首《江城子·凭吊纳兰》,作为对心中的纳兰的崇敬和神往,并结束一段寻找爱情历史之旅。
“少年奇智誉八方,著诗文,铺君王。锦绣豪门,相府烁珠煌。处凤新娘娇婉转,绮丽拥,舞霓裳。 情深福浅报早殇,镜花缘,枕虚凉。泪祭消香,夜半恨无常。暮雨春深追旧事,情海苦,教人狂。”
2012年1月2日 写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