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荷

我是一株残荷。

秋天，琥珀色的黄从透蓝的天空下，轻轻浸过草木稀疏的山坡，浸入湖田荷塘，像是累了要歇歇脚，便停留水面上了。

摇曳水中的荷莲，借着水镜倒影，我看见自己一身沙色褐衣，叶茎零落枯萎，被粼粼波光扭曲绕回，晃晃悠悠醉汉似地沉入平静自在的梦境。

梦是悠长的、惬意的，是在清晰而朦胧的片断间漫游，仿若躺在绵软的云堆里，随手一捧云朵，把往事拉长或捻碎；我甚至可以体验到初生的阵痛，芽孢胀破了莲籽坚硬的胞壁，向纷扰喧嚣的世界伸出稚嫩的触觉，呼出第一口浊气……

我喜悦在春天挺拔的生长，荷叶坦坦随风起舞，碧袖束腰姿态袅娜，粉白色的花瓣嫣然带笑，世间的诗、酒、禅、道无不被我最纯粹的清丽魅惑，连采粉的蜜蜂、翩跹的蝴蝶，时来作客；蝉儿、禽鸟缱绻我的自然简朴，伴我同在炎夏守望。

我在生于水却又不接触水的修行中，撑起傲世的风骨，屹立一季冀望的美丽。循环的时光里，分分秒秒的成长是一种既定的仪式，我在等待某个时刻的降临。

宋朝的周夫子来了，识我慕我写下“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名句，影响了数代文人雅士。自此后，我与梅兰竹菊齐名，冠以君子，虽没有倾城倾国的气势，却有使无数人倾心的高雅，视为入世者自洁效仿的榜样和文学艺术表现的题材。

人们赞赏我一季轰轰烈烈的茁壮飘红，却不知我光鲜外表下遭受的苦楚。

当夏季雷声隆隆，暴雨如注，我无处躲藏隐匿，狂风撕扯着我的绚丽，闪电肆虐我的灵魂，我弯向水面，听得见中空的身躯一次次将要折断时挣扎的呻吟，莲花片片在飘飞前发出可怕的尖啸，随着剧烈的毁灭之势，淹没于一片混沌中；猖獗的病虫害噬咬我的神经细胞，废气污水阻断我的给养，扼杀我的生命。即便如此，我仍时刻挺直腰身，高昂不屈的精神，不为感染谁，而是因为活着，必须如此。 

我正值生命的旺盛期，秋就徘徊我身边。

夜晚寒露凝珠，霜风彻骨，我在花瓣一片片掉落之后，改变了朝开晚合的习惯。即使夜梦也是敞开的，随时供人窥探。

我谢顶的头上月色剔透，笼罩荷塘的萧瑟，七零八落蜷曲萎顿的枝叶，像夜幕雕琢的幽灵，疏疏离离踽行寂静的裸露里……

一只小船无声地滑动，穿过深邃的月影姗姗而来。船上坐着一位藕花萦香的长发少女，她画眉深锁，眼神戚戚，那兰花般的手指滑过莲蓬，细细抚摸我泛黄的叶衣，两行晶莹珠泪沿着叶面的弧度滚落，仿佛炽烈的钢化水，灼燃了我的忧伤，痛得剜心捶首，却只能默默地看着。

我想她是极爱我这个媒介的。那段故事发生的时候，我正亭亭玉立丰姿卓约，荷花笑靥两想印，见证她和他相互心灵契约，要情牵百年。而世事无常的变化，就像那些趋炎附势者，为了私欲名利背弃了曾经的盟誓，她用眼泪昭示了她所受到的伤害，恰好在我濒临衰败之时。

天地万物的枯荣，盛极衰，乱而治，文武道，爱与恨，循环往复，这是一张大网，谁也逃不脱网中的命运。即便有些命运是能改写的，结局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

她肯定不愿、或者想不到要改变什么，如此年轻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孩，自救的唯一途径是捂着伤口流泪，向我释怀她的不幸。

她感谢了我耐心地聆听，找了个最好的角度，举起手机自拍几张合影后，便轻轻地离去。船尾荡开层层涟漪，水中的月儿被揉碎了，碎成了如我化身的睡莲，沉沉浮浮，幽美而神秘……

深秋时刻，一季繁华谢幕，我的肌理日渐绉缩凋敝，筋脉残缺欲坠，参差的枝叶焦脆颓敝，斜晖映照下线条生硬冷凝，一气尚存的本真孤傲，镶成几何形状的图腾，在湖塘、在雪池、在历史的云烟处，留下清骨凝敛的气节和凄美隽永的诗卷。

我看着自己慢慢的瘦、残、枯，疏影横斜的白昼，烛照了我憔悴零丁的轮廓，生命顽抗着深秋的跋扈，去掉了虚伪矫饰的茕茕孑立，与山远水长、鸿雁低天、矮树旁舟或任意一种具象拼贴，那种静的绝美、禅的深邃，会淘净心灵的杂质，被一种温婉的痛惜缓慢的溢满，让一种旷达泼墨般沾染丰神的颜料，渲染着斑斓的想象，牵出紫陌红尘多少孤独的蝶梦……

我简约成秋水的纯净，供世人面壁自己的阴影下，看花瓣自由落体，叶片顺水起伏，没有远方的等等，没有贵人的扶携，如苏东坡一生“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际遇，生命将终，苦难已尽，皮囊的腐朽更彰显心灵回归的涵义；站在岸边的人，有过艰辛反复洗练的经历，怀有悲悯柔情，方能欣赏读懂我静寂超然的深奥意境，淡然应对岁月的摧残……

我意识到死亡之旅的浪漫，将结束于根部洁来还本洁去的淤泥里，一抹浅笑安然浮面。从容着来，豁然着去，管他归宿在何方，缘起时，珍惜拥有，缘尽了，洒脱尊重；一切结束的是时间，万物留存的是痕迹，就像我成熟的肥肥白白的节藕，是我邂逅这世轮回最后的馈赠，虽然平凡，却丰富过餐桌上的品种，快活过舌尖上的味蕾。

我不在意魂归何处，只想检索是否认真地存在过……

我将埋葬于季节的严酷，寒风卷起我轻若齑粉的身躯，纷乱地无声无息跌落尘泥，越过那些留恋我的眼睛，再次紧紧依偎大地的怀抱，向迎接过我新生的造物主送上感恩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