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我们来到四川理县的桃坪乡慰问交流,忙完上午的工作后,下午就迫不急待地走进了具有藏羌风情的寨子。
冬季的阳光暧暧地照在身上,感觉春天的萌发正悄悄撬开寒冷的壳,一点一寸地注入复苏的生动,灰色调的冬景也柔曼了许多。我们从新寨子往里走,迎面是新建的羌寨门坊,上面装饰有羌族人心目中神圣的羊图腾。巨大的羊首,红绸缠绾,彩符拱顶,从高高的门楣上俯视众生,羊角弯成狩猎的号角,吹来远古草原繁盛的景象,吹向人类泅过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迁徙之河,再用文明回馈对自然的供奉和已经融入血亲的顶礼膜拜。镶嵌石头和木质的碉柱,气势宏大,造型古朴,象征着尚武的羌民族不惧强敌,抵御外寇保护家园的众城之心,令人心生敬仰。新羌寨是地震之后重建的,一条青石铺的路,蜿蜒在错落有致,疏密合理,布局精妙的民居之间。因为是冬季,旅游进入淡季,方便了我们漫游寨子。
进到老寨子,岩页片石筑就的楼房矗立,如同沧桑老人的脸,布满坚硬的线条;屋顶参差的木桩像桅杆样僵直,表皮的光鲜蒙上了风雨的痕迹;四方的窗口仰天眺望,静静等待湮灭的历史回归和护祐的神灵对话;门梁上的包谷、辣椒拉长了日影,竦竦地低语,有如火光悸动,转瞬的炫耀后,带我们消失于一道深邃的巷子里。
突然钻进黑暗,触摸到石壁的冰凉,一种压抑感在逼窄的空间造成小小的慌乱,一种神秘感又让人兴奋莫名。有人打开了手机电筒,照亮了紧凑、曲折、幽暗、迷宫一般的巷道,经过三弯两拐后,迷失于一户人家,欣喜地发现了羊皮制成的手鼓和坎肩,击打鼓面,声音沉厚;精美的羌绣艳丽无比。最不可思议的是密如蛛网的地下水,穿房过户,水声哗哗,却无法找到水源的。这在半干旱少雨的河谷,实在是一大奇事。
桃坪羌寨最有名的是杨家大院,原是当地土司的住宅,也是老羌寨的中心,家有72间房和地下迷宫。土司的后裔杨先生带我们进入地下迷宫,可以听见响亮的水流声,盖住水口的两块青石板下面,有可以调节全寨子灌溉和家庭饮用的水量的机关,水从这里一分二,二为四,遍布整个寨子,只有土司家才具备这样的掌控能力。继续深入行进,到一个光线晦暗不大的房间,只见四处都有门,主人说这里的门有的通往别处,有的是陷阱。临近一道低矮的门前,主人说,到了这里,不论你出生高贵或者贫贱,要进入这道门,都必须伏首弯腰,接受这种约定俗成。房间里的楼梯,高低起伏;门户众多,曲折廻旋,有的墙壁有呈漏斗状的小窗户,如束阳光直照进房间,若从里向外瞭望,目力可达两里。
走进主人家的厅堂,一个大火塘赫然出现。这里是主人供奉祖先、起居饮食、议事聚集的中心。四四方方的木板围着火塘,既可以睡觉也可以坐人。火塘的上方是可移动的木框,里面吊有鲜肉,燃烧的柴烟扩散时,通过木框的缝隙熏制腌肉,房木、家具也能因此防潮防腐防虫。再看房间的颜色,全是烟熏火燎后的黧黑。碉楼得以保存,柴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火塘的边上竖有两根十多米高的圆木,支撑着整个土司家的建筑重心。标志出风水宝地的穴位上,张挂着复杂的图案,主人说,建筑也是要讲究风水的。
爬上几道楼梯,又是一间比较亮敞的接待客人的房间,这的门槛有几种,过去接待来人会因不同身份打开不同的门。刚才在火塘上烟熏的腊肉,突然又在离我们很深的下方了。空间的变幻层出不穷,让人脑晕眼迷,眼花缭乱之际已觉方向不辨,只见寨内门与门相通,道与道相接,这家延长的走廊就是另一家的过道,那一家的平台恰是另一家的房顶。没有相互的信任,这种和谐包容是不会存在的。
登上碉楼最高处,整个羌寨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房屋,以主体建筑为中心,呈放射状顺山势林立,间有碉楼突起,很是威风肃穆。羌碉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后汉书·西南夷传》就有羌族人“依山居止,垒石为屋,高者至十余丈”的记载。据说羌人修建碉楼,不用吊墨线就可直接垒砌,材料取自土石,墙缝之间石片错位,垂直的鱼脊竖于其中,用以防震,而户户相连,加固了整体的抗击力,分散了震波。桃坪羌寨曾历经三次大地震,迄今屹立不倒,其坚固程度可以想见。
羌碉既是防御也是进攻的堡垒。楼的顶端搭建有瞭望楼,有烽火台,有射击孔,有快速传递消息的机关,楼内能存储粮食和水,即使关闭了碉楼,楼内的人也可生存很长时间。
羌碉是古羌人智慧的杰作,一个碉楼的建成使用,将建筑学、战争学、历史学、心理学运用得淋漓尽致。桃坪羌寨古建筑群,现为世上保存得最完整,被誉为“羌族建筑艺术活化石”和“神秘东方古堡”,这颗古人类文明璀璨的明珠,至今星光闪烁,让人对它迷恋追究,如痴如醉。
在高山峡谷经历了千年的艰苦开拓,羌族和中原农耕民族一样,都对安定富足寄予了最朴素的愿望。羌人家的蓄粮柜上,都张贴着一个上下倒写的“有”字,意寓天有地有你有我有全都有。家家大门上
上挂着包谷、红辣椒,表示五谷丰登,日子红红火火。他们制作的香肠和腊肉,驰名全国;还有一种很有特色的腊肉,是从猪头至猪尾,叫背溜,表示做事有绐有终。羌族对人真诚,不论走到哪一家,主人都会热情招呼你,令人心里特别舒坦。
夏季来桃坪的话,整个羌寨被温情的绿簇拥,林木扶疏,天高云淡,风清日丽,那灰黄的线条,幻成缠绵的情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放出媚眼,就像羌族姑娘绯红的脸儿,细腻又动人;青石小道曲曲款款,载着游人怀古的兴致,渐渐在林荫掩映里通向时空深处。
俯视河谷下由红富士、红樱桃、葡萄、石榴、枇杷、李子、梨子、桃子等果木组成的碧浪嫣红,顿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直达胸臆,周围的山水激荡在心间,迸发的赞叹印上了神性的加持,尘世上的各种感受纷至沓来,忍不住想唱、想哭、想大叫、想爆发……
离去时我依依回眸,桃坪羌寨缩小成一座立体的关隘,里面用心凝聚的团结、家与家共济的欢娱,坚如磐石,它和冬景的大山浑然一色,那高高的碉楼挺直雄性的身姿,傲视一方,正聆听着战鼓擂响,刀枪铿锵,呐喊震天,随时准备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杀向入侵者。在许多最古老的民族消失后,只有羌族将原始的血脉和文明保留至今。羌人的顽强千年不衰,羌人的智慧源远流长,从远古培植的青稞、酿制的青稞酒、高原盐业的开辟,到野牦牛和藏獒的驯养等,为后世人类的生存及发展福泽绵延。我试图在他们淳朴的人际关系里找到哪怕一丁点的功利意图,却得到了愧对他们的善意一笑。一个生存唯艰的民族,一个备受征伐遭劫掠的民族,如果没有人与人之间绝对的信任和依赖,再多的互助之仁,朋友之忠、儿女之孝、君臣之义,亦如沙滩之阙,水载纸船,风浪过后倾刻坍塌。也许,看见过羌寨的存在,体会过羌民敞开心扉的热情,经历过羌族的生活,你不得不在他们自然朴实、平和包容的和谐中,找到高尚的含义。
最终,我认识的和谐与我精神苦寻的和谐,在桃坪羌寨完成了纯粹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