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
今天,快递小哥打电话,我买的书到了。
16K特精装的《资本论》,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纪念版,厚厚的三大本摆在桌上,很是赏心悦目,能看一辈子,留作收藏传给孩子也不错。
现在出版社多如牛毛,出的书类型多,可选择性宽。买书很方便,网站浏览后觉得合适,下单,不几天就能送到家。唯一的缺点是购买时见不到实物,光看封面不知内容是啥?是否正版?质价比几何?全凭商家信誉。然后是等待,百爪挠心,忐忑不安,跟开盲盒似的。书收到后,若破损或有其他瑕疵,退换也很麻烦。不像以前到书店,看得见摸得着实物,觉得合适,咬咬牙就能买下来。
我自小生活在农村,除学校发的课本,见到的课外书屈指可数。《故事大王》《少年文艺》《小学生作文》之类,能在同学间传阅很久。当然了,前提是你得跟书主人的关系好。人家凭啥借给你看?你能给人家啥好处?书弄脏弄破弄丢了咋办?
我喜欢往年龄大些的人堆里凑,周边的邻居、大人们能弄到几本旧书,如《杨家将》《隋唐演义》《水浒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说了无数好话方才借过来,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生吞活剥地看完,仅仅是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至于人物的穿戴描写和文中诗词歌赋,统统一扫而过。得在规定时限前得还回去,好借好还,才能再借不难。现在回想,我最早看到的书应该是《兴唐传》。大概的情节还有印象: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秦琼卖马,贾家楼聚义,瓦岗寨,混世魔王程咬金等。那时我读小学二三年级,字都认不全,不会区分句读,“洛阳王,王世充”我念成“各阳,王王世充”,被老爸给狠揍了一顿。
1994年我在县城上高中,离家远需要住校。同宿舍有位同学,他哥哥是师范院校中文系的。《中国文学史》《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三毛作品集》之类的书,他带了好多本到宿舍。我跟他关系还不错,能借来看看。周末躺在床上,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那时年轻气盛,觉得高考能混个本科就行,最好是中文或历史;毕业后当高中老师,教学之余手拿本书,之乎者也一番,冒充斯文。县城里有新华书店,学校门口有小书店。周末或有一点时间,我就跑书店蹭书看,用当下的时髦话就是“白嫖”。不像现在书塑封得严严实实,那时的书随便翻阅。店员也不管,光闲聊天或织毛衣。或站或靠或蹲,只看故事梗概,快速翻页,小半天就能看完一本。
1997年我负笈求学于济南府历城县,就是秦琼的老家。说来好笑,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张海迪是济南人,倪萍是青岛人,才弄明白《中学时代》的出版地在济南。“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家家流水,户户垂杨,泉城名副其实,风景很是秀丽。老舍先生的《济南的冬天》,吸引来不少学子。
大学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图书馆,门朝南,进门是个大屏风,小楷繁体竖版书写的《岳阳楼记》,学府味道十足,现在估计撤掉了吧。一楼东面是小说库,西边是现刊杂志室;二楼西边是过刊杂志室,北边是文科书库,东面是阅览室;三楼北边是理科书库,东边阅览室有报纸可看;四楼五楼一般人不让进。还有好多小的阅览室和自习室,随便进,随便看,可以呆到闭馆。书一次只能借4本,且最少一周后能还。一年满打满算才能看200册书。记得第一次进文科书库,我瞠目结舌,光是与《红楼梦》有关的考证研究书籍就满满两大排,书架顶天立地,可谓汗牛充栋。
混得时间长了,书看得多了,就学会了挑选。不能傻看,得看出版社、出版时间、印刷批次、印刷数量等,得懂得些版本学的知识,自然就学会如何分辨正版和盗版(如今美名其曰影印版)。比如宋本书或明本书,都藏在古籍室,恒温保存,一般人见不到。据说看明清版本《金瓶梅》得校长特批,估计也就是中文系的老教授们能见到实物。
小时候读过一本《庚子风云》,鲍昌先生写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估计是大哥上高中时买的,只有第一部。闲暇时间我反复阅读,至少得有十几遍,常常想象自己就是李大海。大一时去小说库寻宝,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庚子风云》第二部,欣喜若狂,几乎要蹦起来。书页发黄发脆,满是灰尘,有股子霉味。我赶快借出来,反复看了好几遍。只可惜至今没能见到第三部。
9号楼下有海报栏,寻物交友启事、放电影、卖旧书、讲座之类的海报,厚厚的贴了一层又一层。有一次我得了消息,兴冲冲跑到老校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买到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经济学卷》。三大本,1992年版,彩色印刷,足足花了我三百大洋。这套书我一直留着,多少次搬家都没舍得丢。《历史学卷》我也想买,怎耐囊中羞涩。毕业前夕,学校出版社在小树林卖库存图书,《中国通史》《世界通史》,1999年版,首版首次印刷,红色封面,极为厚重大气。我很喜欢,虽然是半价,但一套书也很贵,没舍得买。十几年后,我买到了这套书的第四版,没一点折扣还搭上运费。平时放书橱里,闲暇时拿出来翻几页,不舍得用笔涂画,算是过过瘾,弥补一下没读历史系的遗憾。
女儿上小学后,老师要求重视语文加大阅读量,每学期都下发阅读书目,还有阅读考级。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于是按图索骥,每次都买上七八本书,让其饱览,别饿着。给她买的书,看过一两遍明白大意后就不愿意再看。《淘气包马小跳》一套几十本,二三年级时是她的最爱,现在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年年累积,书越来越多,很快就侵占了我的大部分书柜,再以后就堆得满床满窗台满沙发。留着占地方,送人不舍得。只好放在储藏室里发霉,估计最终的结局是卖废品。
熊孩子也怪,我推荐的科技、历史、地理、诗词散文、古典小说不愿看,除了老师推荐的几本书如曹文轩系列,最爱的就是《哈利波特》。《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之类,多好的书啊!我小时候想看都捞不着。我和妻子商议,得拓宽她的读书视野,审查她的课外书。家里不让看,她就在学校里借同学的。开家长会时,我发现她桌洞里有本《哈利波特》。字又小又密,错别字连篇,印刷质量极差,一摸油墨满手。大人看着都累,更何况孩子呢?活该她近视眼戴眼镜。
孩子上初中后,课程增多,学业压力骤然加大,毕竟数年后中考得有一半的孩子被淘汰分流。读不了高中,咋上大学?按进化论的观点,长江后浪推前浪,孩子咋也得念到博士吧。于是老师和家长齐心协力,作业每晚都要弄到十来点钟,有时甚至将近十二点。当然了,熊孩子边做边玩,一会吃苹果,一会上厕所,一会问我要手机看作业(其实是偷着与同学在微信里聊天或使用小猿搜题),拖拖拉拉耗时间磨洋工。晚上睡觉前,还要看一会课外书。有次熄灯后,我发现她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毫不客气,没得商量,我没收了作案工具,还报告妻子,以大欺小,两口子合伙训了她一顿。其实,在初中时俺也干过这种事,记得那是《射雕英雄传》。
家附近有个图书馆。窗明几净环境好,有读书氛围,里面新书很多,周末时我会带孩子到图书馆转转。她做完作业,就挑喜欢的书看。我鼓励她去读书,但希望她的阅读面广一些,不要只逮着一种书看,什么类型的书都去读一读,什么风格的作家都要见识一番,趁着现在年轻,记忆力好,艺不压身,多读点书总没有坏处。比如我初中时背的《岳阳楼记》《木兰辞》还有印象,现在却怎么也背不会《春江花月夜》。
妻子不愿意我买书,劝我在电脑或手机上读书。下载个客户端,手机APP上什么书都有,免费的,随便看。比如妻子就喜欢在喜马拉雅听书,还不耽误开车。但我还是觉得纸质书籍舒服,可以随意翻页,随时中断、随时开启。一书在手天下我有,想咋看就咋看。我喜欢买纸质书,在书店里或网络上发现喜欢的书籍,会忍不住买下来。回到家,看不了几页,就放入书柜,束之高阁,姑俟异日观。周末时到图书馆借书,回到家就没了看的欲望,加上琐事甚多,过几天去还,纯粹是搬来搬去而已。书非借不能读,但借了也不一定读。现在很多书光靠名字和封面吸引人眼球,其实内容抄来抄去,烫剩饭拾人牙慧,没啥意思。记得夏曾佑老先生曾说过,他把这世上的古书都读尽了,很羡慕年轻人可以读外国的书。
人世烦恼读书始。倘若我没上那么多年的学,吃饱就睡,天天为一日三餐和全家生计到处奔波,估计也不会有困惑。许是多念了几年书,知道了“回”字有四种写法,身怀屠龙术却无用武之地,看见纸质书籍我就想翻阅,遇到合适的就想据为己有。少年时代,想读书而找不到书,地上见到张纸都想捡起来看看;如今有了条件,见到书也就是浏览章节目录、浅浅翻阅一下,没了读书的欲望,只愿意买书收藏。
既然准备传给孩子,自然要考虑版本和书籍质量,弄几本看过就扔的盗版书又算咋回事?我曾问父亲要过两本谭其骧先生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三册和第六册,1982年版,没集全,不成套。现在网上卖的都是影印版或新印刷的,没古色古香也就没了兴趣。
我也曾兴致勃勃要买一套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63册,横版简体,因妻子强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妻子常常笑话我,一个劲地买书,堆得家里到处都是,但又不看书,光是鼻孔里插大葱冒充斯文而已。
大学时到西方经济学老师家里,目之所及全是书。满满的几个大书架,窗台、沙发、电视柜、茶几,到处都是书。有孩子的书,更多的还是老师和师母的专业书籍。当时就想,以后有条件了,我也要弄个书房,端上杯茶水,好好享受一下坐拥书城的感觉。
试想一下,一个人坐于藤椅或窗台,身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从耳边掠过,呢喃着欢唱,送来一两片黄叶,落在头发上、书本上。洁净的书页,字里行间,流金光阴正在缓慢行走。午后的阳光从上半页照到下半页,如歌的行板。又如,饱餐之后,雪夜拥炉读禁书,窗外风雪交加,室内温暖如春,再有红袖添香软玉入怀,长夜漫漫,万事与我无关。世间至乐莫若读书,古人诚不我欺也。
读书若带有功利性,或皓首穷经钻研某种学问,实在是苦不堪言。理工科我读书少,不敢乱说。文科或人文学科,知识具有强硬的前后承袭,个性化的传承常随着生命的终止而消散于尘世的风沙之中。构建自我,苦苦汇聚,筛选爬剔,吐故纳新,收集、买书、读书、藏书的心酸,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年轻时饿着肚子只为买本心仪的书的经历,现在想想,实在是不堪回首。再宏大的图书馆、图书集成,再多的手机APP,也替代不了一个人独有的书房,这是一个人内心强大无朋的世界。明明图书馆能借到的书,自己也要买一本随时阅读,即使每天看看它还在书柜里就心安,原因就在这里。这个道理,妻子无法理解。
我能从父亲那里弄到几本传世的好书,我收藏的那些书,孩子不愿意看,传给她估计是没希望了。于我而言,能看到愿意阅读的书,能拥有几本经典作家的经典著作,每天能在书柜前站上几分钟,人生还是很美满的。这不,趁着双11搞活动,买了套《资本论》,算是给自己的2021年度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