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曹海峰的头像

曹海峰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7/22
分享

双抢记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他的笔端,流淌的是一抹忧郁的灰色:“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双抢”,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无疑是一道刻骨铭心的风景。它是坎坷,是挫折,是忧愁,还是痛苦?仔细想想,一个都不是。倒有一点肯定的,就是“累”。那么,它为何会被我铭记?仅仅是因了这份“累”吗?我又该如何铭记它呢?

 【壹】

 1991年,我大学毕业,分到合肥一家企业。8月中旬,栽完秧,将稻子晒好,又把头遍草蓐了,我买了张两块二的车票,进省城上班。

 从此,我再没参加过一个完整的“双抢”。

 此前十余年,“双抢”如同一场如期登场的热闹年会,一年深过一年地楔入我的记忆。

 在城里人听来,“双抢”二字,挺象一句术语。其实,它不过是一出炼狱般活剧,毫无学术含义。早些年,南方水稻都是两季。7月中旬,早稻成熟,晚稻须立即种下,稍有延迟便可能大幅减产。为此, 8月初之前的半个多月,庄稼人必须顶烈日冒酷暑,全天候劳作,争分夺秒扛起早稻抢收、晚稻抢种两副重担。

 对庄稼人来说,没什么比金黄的稻穗更给人成就感了。两个月前,还是根根直立、心比天高的秧苗呢,到了7月,它们都诚恳地低下头颅,每一粒饱满的果实,仿佛都结着一份向时间致敬的深邃。

 黄昏,老人们扛着铁锹沿田埂走过,脸上笑盈盈的。有时,他们会蹲下身子,取一枚谷粒,放进嘴里咬一下。什么时候开镰,就决定于谷粒在牙齿间的“格嘣”声。

 在我老家,收割早稻的工具叫锯镰,造型酷似古龙笔下小的“圆月弯刀”。不同的是,锯镰的刀刃布满锯齿,刀与刀把的连接处,有一块三角形的木质隔断。不知这农具发明于哪朝哪代,锯齿和木质隔断的设计尽显匠心,不仅锋利程度得到保证,对稻秸的横向控制力也大大加强。

 收割之前,家家户户都要临阵磨枪。闲置了数月,锯镰上大多蒙着一层锈渍,锯齿也颇为钝拙,主人不得不将其拿到街东头的铁匠铺,找苏铁匠“生”一下。“生(发森音)”是老家土话,大抵是淬火、打磨的意思。

 那时候,张母桥街上只有两家铁匠铺,苏铁匠手艺较为过硬。每至“双抢”,他的铺子里,单是“生”锯镰的活都忙不过来。老家有句顺口溜,叫“铁匠冒个烟,木匠砍十天”,意即打铁是份挣钱手艺。其实,只要亲见过苏铁匠拉风箱、抡铁锤、“生”锯镰,就会知道,铁匠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在汗水里浸过的。

 “生”过的锯镰,通身焕发出金属质感,每个锯齿都俨然做好了开赴前线的准备。

 【贰】

 除了锯镰,我们走向稻田时,还要带上另外两件装备:稻驴子和木盆。所谓稻驴子,就是一台底部呈弧形、可在泥水中推拉的木架,架子上平放一只大篾筛(老家叫作“大团磨”)。

 稻田已被水浸泡多日,踩下去,脚便没在泥中。一家人列成一排,每人一晒(横向十株左右),一手握住稻杆,一手弧形出刀。一把能握多少,全看手上工夫,有经验的老手多用“X”形交叉握法,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每一把稻都放进身旁的稻驴子或者木盆里,积至一定体量,便用“稻绕子”捆成一个稻把。人往前走,稻驴子及木盆便随之拖行。稻把装不下了,便将其拖至田埂边,将稻把一一卸下,在埂上码放整齐。

 每次割稻,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频频弯腰,不是连续挥镰,而是对一股气味过敏。那是被泥水浸泡的稻秸腐烂后散发的气味。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当年,我之所以拼命读书考大学,某种程度上便是想尽快逃离这种气味。

 每个“双抢”下来,我的手和胳膊都会布满伤痕,有的是被稻秸锋利的边角划破的,有的则是不小心被锯镰误伤的。不过,大敌当前,谁也不会为挂了点儿彩大惊小怪。

 记得有一次,手指被锯齿割了个口子,鲜血瞬间流出。我顺手从田里抠了一团泥,将伤口糊上。血不见了,就接着割稻。不知怎么,那会儿,我们认为田泥本是一味神奇的药,有个小伤口啥的,糊上就没事了。兴许是年纪小,伤口愈合快,从没觉得这种“糊弄”有何不妥。要是如今,这种举动可能会当作“孩子安全防护”的反面教材,引发媒体大讨论呢。记得当时,爸爸只淡淡笑道:“哦,淌血啦?没淌肠子吧,那就没事!”说完,就又埋头割稻了。也是,哪有空娇情啊,一石多田的稻子等着“抢”呢。

 还有一次,手指又被割破,伤口可能深了些,田泥没能糊住。妈妈见状,说:“你回家包一下吧!”。于是,我获得一个直起腰来“放风”的机会。一身泥水,紧捏伤口,匆匆往家赶,泥裤脚粘附在脚裸上,每一步都走得紧巴巴的。从抽屉里找一块碎布头,在伤口上缠几圈,拿棉线系紧,就算大功告成了。

 “放风”过程也就十来分钟,任务可不止于包扎伤口,还要往前线补充物资:将空茶壶捎回,灌满开水,再拎往田头。

 我家的大茶壶是陶制的,能装两暖瓶开水。整个“双抢”,它一直坚守在前沿阵地。壶嘴上,反扣着一个破旧的白搪瓷缸,上有“奖给优秀党员”几个红字,这是爸爸得的奖品。无论谁渴了,都拿这个缸子喝水。灼人的烈日下,每个人都汗如雨下,需随时补充水分,满满一缸子水常是一口气下肚的。

 这些年,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学术讲座、高峰论坛,活动中间常有个西式的“茶歇”环节。会场一角,摆放着水果冷盘,备有茶水、果汁和咖啡等各类饮品,与会者可随意取用。每当看到西装革履的嘉宾端着咖啡杯小口浅酌,我就会想到田埂上的泥糊裤脚和搪瓷缸。你很难判断,两种“茶歇”,哪一种更有幸福感?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梨子树,结的是狗头梨,肉质粗糙,味道很酸。“双抢”正是狗头梨半熟时。有一次“放风”,我顺手从树上摘了只狗头梨,一路啃到田埂上。至今,那一股酸爽仍留在我脑海里。再高档的水果冷盘里,都寻不见那种特殊味道的。

 太阳落山后,就得抽出一两个劳力挑稻把了。早年是爸妈担当此任,待我十四五岁时,也加入到“挑夫”行列。挑稻把用的是专门的“稻簾”,两头各码一摞,少说也有百把斤吧。尽管我家的田离谷场不远,尽管我们会在扁担下垫一块老棉布手巾,但每次挑完稻把,两肩总是免不了“山河一片红”。

 挑完稻把,天便黑定了。我们把稻把垒成一个圆柱形的稻垛,谷穗朝里,秸秆向外。天有不测风云,尖尖的垛顶必须铺上一层穰草,严防暴雨随时来袭。

 “双抢”头一天往往是最难熬的。身体如同一架机器,未及充分润滑,便轰然高速启动,难免要经历一段磨合期。

 好在,全身酸痛并不影响睡眠。睡得香,是上苍给劳作者的一份馈赠。十几年“双抢”生涯,我没有哪一晚睡得不熟。当然,我们也没资格睡得不熟,原因很简单:明天天不亮,又得下田!这一点,你无法选择,逃无可逃。

 一石多田的稻,需要两三天才能收割完。

 又一个黄昏来临,一抹金黄化作一片“湿地”。我站在田埂上,对着夕阳擦一把汗,一边用草帽扇着凉风,一边像检阅军队一样,凝视着一排排稻茬和它们映在水中的倒影。上大学时,“麦田诗人”层出不穷,都说诗都长在麦芒上的。可我坚信,诗也潜伏在稻茬玲珑曲折的倒影里。

 【叁】

“双抢”是一场战役,割稻不过是首场恶战。

 还没来得及吟出半行诗句,打稻机已抬进谷场。

 打稻机属“重型装备”,每个生产队只有几台,各户需轮流使用。那时候的打稻机全是脚踩的,农家尚未通电,不可能想到“电动”。

 打稻机的主体部分是一只圆柱状滚筒,模样大抵跟《岳飞传》里高宠枪挑的滑车差不多。机器以脚力驱动,通过齿轮,带动滚筒,操作者将稻把用力按在高速转动的滚筒上,谷粒便尽归机器前方,手中的稻秸则扔在身后。

 打稻是一项“团体运动”,一般需两名“主攻手”并肩站在机器后方,用力踩踏,驱动滚筒;两旁各有一名“二传手”,专事输送稻把;另设一名“自由人”,主要负责清理随谷而下的稻草,以免影响磙筒速度,同时还要清理“主攻手”身后越堆越高的稻秸。相比之下,“主攻手”工作量最重,“自由人”最轻松。

 整场“团体运动”中,我们一家五人会互换角色,轮流休整。打稻机的档期很紧,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印象中,只要机器启动,就不会轻易停下。解决一垛稻把,往往要连续踩上一个通宵。

 “双抢”期间,很多个夜晚,十里八乡的谷场都亮着马灯。打稻机的嗡嗡声此起彼伏,宛如一曲高昂激越的劳动交响。

 记得有一晚在谷场打稻,至下半夜,乏累困倦到极点。我从“主攻手”轮岗为“自由人”,清理了一阵稻草,靠着草垛坐下。迷迷糊糊的,就打起了盹。虽有群蚊环伺,瞌睡者却不觉其扰。不知睡了多久,再一睁眼,东方已现鱼肚白。看爸妈和姐姐哥哥仍在辛苦劳作,心中愧意顿生。那个夜晚,我参加了一次以“团队协作”为主题的现场教学。关键时刻掉链子拖后腿,真挺可耻的。

 有时赶得不巧,打稻机太忙碌,“请”不动。可老天不等人,手动掼稻便成了唯一选择:借用立起的石磙或者其它农具,高举稻把使劲往下掼。不一会儿,我们便衣衫尽湿,气喘如牛。这种脱粒方式不仅艰辛,谷粒残留也比较多,后期晒草时,要用牛拉石磙“善后”一次。

 【肆】

 与打稻机同步登场的,还有另一件“重器”——耕牛。联产承包之后。全生产队只有一两家养牛户,“双抢”时节,耕牛就像当下都市的婚房、学区房,是绝对的刚需。

 犁田是一项技术活。稻茬的倒影会在耕犁前破碎,水田像一个赤条条的婴儿,在老牛的脚下重生,泥土的本色一点点复原。扶犁的老人是最受尊敬的,我每隔一会儿就会往田边送一遍茶水和烟。

 实际上,“双抢”期间,耕牛有三次精彩亮相的机会。一次是犁,再次是耖,三次便是耙了。

 最喜欢看老人一手执牛绳,一手挥着细竹条,叉开双腿站在耙上“航行”。那份洒脱,如同渔夫轻盈地驾着小舟,又如威武的将军光荣凯旋。一声“期着!”,老牛便奋力前行;一声“洼着!”,牛迅即停步;每到田角,老人会轻声提醒“着脚,着脚”,大意是“小心点儿”,牛亦会缓步转身。有句成语叫“对牛弹琴”,将“牛”作为讥笑对象。我觉得这嘲讽对耕牛很不公平。人与牛的对话,在耕耘的农田里,是再自然不过的存在。而那个年代的“双抢”,离开耕牛,是不可想象的。人也好,牛也罢,劳作者之间的心有灵犀,不正是一种令人尊敬的琴瑟和鸣吗?

 经过犁、耖、耙三道程序,千疮百孔的稻田便蜕变为平滑松软的秧田。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田里插上秧苗了。

 【伍】

 “秧堂”里的秧苗早已严阵以待。几天前,这里撒了一层薄薄的青灰,以利根部松动,拔起来不费力。

 凌晨四五点,天刚蒙蒙亮,我们便匆匆起床,睡眼惺忪地去“秧堂”拔秧。正值三伏,起早摸黑只是想避开火辣辣的日头。成群的蚊虫一路追随,不失时机地虎视这早早送来的美餐。天光大亮前,它们的凌厉攻势不会有一刻的衰减。尽管我们也在胳膊上套个护袖,作些简单的防护,但这些“吸血鬼”会直接刺破我们单薄的外衣,一针见血。此刻,你必须清醒意识到,与蚊共舞是无法拒绝的残酷现实。学会并善于在枪炮和污水中执着前行,才是最大的实事求是。

 八点多,足够栽插一天的秧苗便拔得差不多了。用竹箕将秧把码好,挑到田埂上,大体均匀地撒进田里。这个举动跟战场上的弹药部署意义相仿,会直接影响后期作战效果。农家老把式往往依靠本能,就可将每一个秧把扔在它应有的位置。插秧时,你打完一梭子弹,甚至不用起身就能拿到另一梭。再牛的艺术家,也不可小视泥腿子,田埂上扔出的棋局,就挺艺术的。

 记得第五套广播体操有一节“腹背运动”,其中有部分动作,是双腿直立,背部弯曲,双手按地。栽一天的秧,要做多少节“腹背运动”,实在是无法统计。背上扛个火球般的太阳,脸贴着烫人的泥水,你哪有心思去挖掘这种毫无意义的“大数据”?

 汗是永远擦不干的。搭在脖子上的老棉布手巾不一会儿便被晒干,取下来,在田水里浸湿,擦一把汗,再披到脖子上。这几乎是此时此地的你唯一的消暑手段。

 及至中午,虽有草帽掩护,头仍然热得昏沉沉的。脚下是自己的影子,一旁是太阳的影子,白得炫目,两者糊里糊涂地搅和在一起,成为一团黑白不分的碎片。幸好,有秧苗的青绿,在眼前一片片铺展开来。它让你相信,这场与老天的赛跑并非漫无目的,甚至事关生命的意义。“汗滴禾下土”的深刻,有时是在我们对“汗滴禾下土”的态度里。此刻,滴答落下的汗珠,之于我们,是生活的亏欠,还是成长的养料?不同的回答,会造就不同的人生。

                                                 【陆】

 栽秧那几天,打下来的稻谷都晒在谷场上。每天早饭后,用“押郭”和洋锨将谷子铺开,太阳落山后将其收为谷堆。如此反复数日,直到稻谷完全干燥。

 若遇连续的大晴天,这个过程相对顺利。

 但那个时段,老天有张孩子脸,说变就变。不凑巧时,每个午后,几乎都要打一场雷暴。于是,“双抢”之外便会多出一个“抢”:抢暴。

 在秧田里葡匍,并不意味着可以心无旁鹜。跟老天斗,必须首先学会看懂老天的脸色。尤其是午后,看到天边来了几朵白云,可千万不能大意。有时,它们就像擅闯南海的美国军舰,嘴上说无害通过,止不定相当居心叵测。我们怎么做?高度警惕,严密监控,查证识别!

 眼见得黑云涌动,雷暴在前,我们迅速扔下手中的秧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向自家的谷场。西部牛仔是怎么拔枪的?我们就按照那个节奏,操起押郭、洋锨、木锨、洋叉,叉草的叉草,拢稻的拢稻。大多数时候,稻堆会在炸雷和闪电中落定并胜利地铺上穰草。草垛堆到尾声时,豆大的雨点终于滂沱而来。

 当然,也遭遇过抢空暴的尴尬。一场突击之后,乌云渐散,吝啬的老天蜘蛛撒尿般落几个雨滴,像是成心作弄手忙脚乱的我们。对此,你除了骂几声“老天爷,你王八蛋”之外,毫无应对之策。

 雨,挡不住秧田里的“抢种”。相较于炎炎烈日,我们反而分外珍视暴雨带来的清凉。抢完暴之后,找一块塑料皮披上,草帽权作斗笠,立即返回秧田。闪电就在头顶,雷声炸在耳畔,雨点砸在背上,我们丝毫不为所动:收成已保护停当,心里稳稳的,全神贯注栽秧才是正事儿。多年以来,这些披风沥雨的午后,在我心中慢慢沉淀为直面挑战、蔑视困苦的底气。

 老家有个规矩,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天气,最后一晒秧必须在立秋前栽上。一到立秋,“秧门”就关上了。

 关上“秧门”,也就意味着历时半个多月的“双抢”战役告一段落。每年此时,妈妈便会宰一只鸭或者一只鹅,好好犒劳我们。其实,“双抢”期间,我们的“战时伙食”相当粗陋。早餐是稀饭或者菜泡饭,偶尔会加餐一块麦面摊饼;午饭则是米饭蔬菜,有一次,父亲端一块豆腐回来烧了个汤,我就着这豆腐汤吃了满满四碗饭,创下我这辈子饭量的最高纪录;晚餐也是稀饭,收工路上,我们会从菜园顺手摘个黄瓜或茄子,回来撒点盐,用手攥攥,便成了佐餐的开胃小菜。那年头,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肉,“双抢”庆功的这顿年中大餐,会让我们回味好几个月。

 【柒】

 “双抢”之后的几天,人会忽然感觉腰酸背痛,走路都有点儿不太利索,这种状态老家叫“回力”。连续高强度劳作,全身肌肉都是绷紧着的,突然间一放松,浑身上下就都别扭起来。

 这个时候,我们还要做一件事,就是用稻草擦去手背和小腿上的水锈。深黄色水锈,原本是漂在秧田水面的特有物质。太阳是一位涂鸦大师,每年“双抢”都会以水锈为颜料,在我们身上绘出深黄色图案。这些形状怪异的图案,几乎成了“双抢”的符号,久擦不去。

 19918月,我到工厂上班,被分到最苦最累的铆焊车间。新识的工友对大学毕业生不太感冒,当面质疑我的动手能力和吃苦精神。我轻轻撩起裤脚,笑着问他:“这玩意儿,你认得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