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脑袋,从来没有像它即将落地时那么富有诗意。”
如此惊心动魄的句子,就印在一本满是灰尘的旧书的尾部。打开之前,这本小说差不多已在我的书架上静坐了整整三十年。
小说是写于170年前的。对法国来说,那是个教会、贵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叛逆者轮番登场、表情复杂的大革命时代。
1830年的一天,在巴黎一个热闹的沙龙里,一位谢顶的矮胖中年男子端着酒杯盘桓于一群贵妇中间,滔滔不绝。在贵妇们看来,男人的荤段子就像一块焦黄的烤鸡腿,明知热量极高,却又禁不住大快朵颐。半推半就地吃完“鸡腿”,她们把一串串笑声甩给会讲故事的男人。
灯红酒绿之后,潦倒文人亨利·贝尔回到自己的小屋。适才的欢快随风而逝,极度的苦闷倏然而至。他提起笔,开始写一份遗书。遗书中,他特别叮嘱,安葬自己的费用不要超过30法郎。接着,他拿出了一把手枪……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贝尔照常出现在朋友面前。他兴奋地宣布,就在昨晚,自己打定主意要写一本新作。朋友们并不在意。此前,贝尔写过一些书,但其中不少只印了区区几十册。朋友们知道,贝尔所写的遗书,也不是第一份了。
贝尔口中的这本新作叫《1830年纪事》,取材于巴黎《法庭公报》一则反响强烈的社会新闻。贝尔说,他要用写实的手法去塑造“一个在和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奋力推开一扇窗口,俯视当下这个“革命”和“复辟”交替的混乱年代。这个年代,人们痛骂可鄙的财富和建筑其上的享乐生活,同时又绝不放弃获得这种财富和享乐的决心;这个年代,唯有平民阶级才有真正的活力,“心灵的爱情”和“头脑的爱情”可分别以热情和虚荣的方式在一个人身上相映成趣。
贝尔花了一年多时间来完成创作。可是,这本书只印了七百五十册。
关键是,法国人对贝尔的心血并不买账。有人在杂志上撰文调侃:“本是小事一桩,此公却添油加醋”;有人则说小说文笔干枯,完全忽略人物衣着,连自然景物描写也少得出奇,批评家圣佩韦说,书里的人物尽是些“机器人”;大作家雨果更是毫不留情讽刺贝尔:“他留下了什么呢?要知道,他可是连一分钟也不能想象写作是什么意思。”
对此,贝尔不以为然,他坚称自己是“人类灵魂的观察家。”之所以轻视文笔,是因为“一个完美的作家,作品应当让人记得意思而不只记得个别词句”。对于从社会新闻中取材,他的解读是,写小说,其实就是搬一面镜子到路边,让走过的人们能照见自己。为此,他要把真实性放在第一位。“除了几何学之外,只有一种推理方式,那就是通过事实来推理”。
时隔170多年,作为一位对“真实”几有洁癖的新闻人,读到贝尔关于小说的这番见解,仍然眼前一亮。
贝尔曾是跟随拿破仑四处征战的骑兵少尉,可在后拿破仑时期,他一直贫病交加,拮据困顿。叔本华曾说,他很希望有人来写一部悲剧性的史书。书里一定要写上:“世界上许多国家,无不以其大文豪为民族的炫耀,但在他们生前,却遭到虐待。”贝尔便是个被生活虐待的人。
1842年春的一天,59岁的贝尔正在巴黎旺多姆广场的街头散步,脑溢血突发,不治身亡。朋友在整理他的笔记时,居然惊讶地发现里面有这么一句:“我觉得死在大街上也没什么可笑的,只要他们不是故意这样。”
人们还发现他写的另一句话:“我将在1880年为人理解。”1888年11月,因为修路,人们在蒙玛特尔公墓发现一个奇怪的墓碑,上面用意大利文写着:“活过,爱过,写过。”大家忽然想起了已离世40余载的墓主人贝尔。于是,以哲学家伊波利特·泰勒为首的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文人掀起了一股“发现”运动。《1830年纪事》从此声名鹊起,被尊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山巨作。
贝尔还曾预言:“我看重的,仅仅是(《1830年纪事》)1900年被重新印刷”;“我所想的另一场抽彩,在那里最大的彩注是:做一个在1935年为人阅读的作家。”
时间是公正无私的,“真实”有时会造就不朽。不知贝尔是否想过,170多年后的这个春天,仍然有人会不经意间打开书柜,第一次真正翻开他的书,掸去封皮上厚厚的灰尘,如饥似渴地一口气读完。看着文头的那句“真实,严酷的真实”,你会禁不住想,大师们就“真实”地安坐在书架上,触手可及,而我们却熟视无睹,四处找寻那些有关大师的二手文字,难道不是太傻了吗?
其实,贝尔还有个笔名,叫司汤达。《1830年纪事》只是那部小说的副题,在我的书架上,它的名字是:《红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