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阿J去山里买了所宅子。他说,山居清寂,雨多、人少,适合修行。
偶尔回城,阿J会找我闲坐。聊的多是山里的事儿——收养的流浪狗伤已痊愈,屋后菜地的黄瓜长势喜人,邻居们喜欢端着碗蹲在一起吃饭——东一句西一句的,听起来有些琐碎。言谈间,阿J的表情总是静如止水,蒲扇也摇得煞是轻缓。我一边为他续茶,一边用心倾听。我喜欢听他讲这些乡野琐事,有烟火气。
曾几何时,阿J算得上这座城市的风云人物,耿直,爱憎溢于言表,“每为天下非常事”。可如今,在我们的茶桌上,却寻不见一丝都会的尘嚣。滚滚车流,就在玻璃窗外,却如同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阿J伸出手,亮出掌心的茧子,微笑着说:“土地里刨出的真理。实在吧?”那茧子很厚。那只手,一点儿也不像文人的手。对我的调侃,阿J不以为然。他说,上次落雨,自己写了首诗,用的就是这只手。
“有空,到山里坐坐。喝杯茶,听听雨。”阿J多次邀约。我亦每每应承。
很想去看看阿J的宅子,也看看阿J。可是,总也腾不出空来。
深秋的一天中午,跟同事讨论日渐严重的旱情。数十载一遇的大旱,三四个月滴雨未落,有人在水库的湖底飚车。谈兴正浓,朋友圈跳出一条信息:“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都去接你。”阿J发的。
注意力顷刻拐了个弯。忽动一个念头:该去一趟山里了!
读《世说新语》,最喜欢“雪夜访戴”的故事。
东晋有个名士,叫王子猷。家住绍兴。
一个冬夜,大雪纷飞。子猷梦中醒来,见窗外一片银白,煞是欢喜。斟一壶酒,起身去院中,一边漫步,一边吟诗。吟着吟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好友戴逵。
尽管好友远在剡县,子猷却觉得一刻也不能耽搁。命家人备好小舟,连夜溯江访友。
舟行整整一夜,天亮时方到好友宅前。可是,子猷却让家人掉转船头,打道回府。
家人问子猷:何以如是?子猷答:“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魏晋文人,若去若来、飘逸旷达是出了名的。我去山里,虽也是子猷式的刹那间动念,却全无“何必见戴”的任诞,尽是“只为见‘戴’”的迫切。
说走就走,没跟阿J打招呼,想给他一个意料之外。
进山,要开足足四个钟头的车。傍晚动身,行至一个叫谷里的小镇时,天已黑定了。拨了阿J的电话,他果然意外,微笑道:“真的是来看我吗?怎么会去了谷里?”
细问才知,匆忙间,我开错了方向。去阿J的宅子,仍有一小时车程。
阿J正出门在外,离家数十里。电话里,他欣然道:“我现在就回,去接你。”
夜渐深。狭窄的山径沿着车灯蜿蜒向前,山岭和树木裹在一团成分复杂的浓墨里。悬崖的那一边,偶尔晃过几点昏黄的灯火。白日里眼中的壮美和婉约,不过是一份虚妄的幻觉。一路上,你能感知的存在,唯有浓墨深处不可思议的混沌。窗外的风一直是枯干的,此刻,竟隐隐有了些潮湿味儿。
七拐八弯,终于寻着阿J所在的山村。灯火已稀,很多人家想已睡去了吧。
把车停在村口,沿着山路徐行。一时无法判断哪一处才是阿J的宅子。
正踌躇间,几声犬吠忽从村中传来。
隐隐约约的,一条黑犬一瘸一拐地跑来,立在前方两三米处。借着昏暗的灯光,能清楚地看到,它的一条腿有些异样。
莫非这就是阿J时常提起的跛脚“老黑”?阿J说,为照看这条被车撞伤的流浪狗,他真是费尽了心血。“老黑”懂得感恩,跟主人很亲。“有时候,狗比人要真诚许多。”阿J认真地说。
随着这条黑犬前行,直至一处红砖砌就的围墙。黑犬停下脚步,摇着尾巴,叫声里充满善意,似乎和我早已熟络。大门紧锁,主人并不在家。
等了大约一袋烟的时间,一束车灯的光亮由远及近。阿J走下车,微笑着对我说:“你来啦,我应当接你的。”转过身,从车里取出一瓶老酒:“藏了二十多年了。”
就在这时,忽有豆大的雨点铿锵而落。四野的树丛、竹林间,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簌簌”声。阿J把我让进屋:“几个月没下雨啦,几个月了,今晚我要写诗……。”
我是天亮后动身回城的。那一晚,倚着落雨的小窗,阿J和我边喝边聊。共同走过的廿载风雨,辉煌也好苦难也罢,都在酒里酿成了诗句。“老黑”一直守在桌边。山里的烟火气很浓。
临别时,阿J说,牵挂和被牵挂,都是一种幸福。“有一天,你想念山里的雨了,就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