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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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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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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年

书斋窗外,几只喜鹊彳亍在怀春的枯草间,对噼啪的鞭炮声置若罔闻。年味儿之于鸟鹊,或许就是一份漫不经心的安稳和恬适吧。

乡村的大年初一,最让人欢喜的,不是开门炮,不是众鸟啁啾,而是到庄上挨家逐户去拜年。

老家拜年的规矩,是由邻而亲。初一先村邻互串,随后才是亲友走动;初二比较特殊,只能去头一年有逝者的亲友家“拜新位”,大抵是要体现“亡者为大”的老理儿;初三走的是“正亲”,比如舅舅、岳父母等;初四之后就可自定计划了,原则上“先近亲后远亲”。

初一给乡邻拜年讲究“宁丢一村,不落一户”,进门须在中午十二点前。小时候,初一拜年最可感知年味儿。我们一般会早早起床,穿上妈妈做的新布鞋由近及远,跑遍附近三四个村。一群小伙伴拥到邻居家门口,啥也不必说,主人自会以礼相赠。那会儿,我们得到的拜年礼物,最常见的是一把爆米花。家境好些的,会馈以一只圆圆的欢团或者一小把山芋干。我碰到的最慷慨人家,给过几只羊角酥和俗称“小鹅屎”的炸果子。我将其当作宝贝塞进裤兜深处,直到晚上才舍得拿出来端祥摩挲,轻嚼慢咽。可怜羊角酥早已破皮,里面的糖稀也多有损耗,但味道却是极好的。在我心中,所谓年味儿,便是那股苦盼数月方得一尝的齿间香甜。

到了十四五岁,再拜年时,有的人家会散上一支烟。印象中,最好的要数五六毛的不带嘴“佛子岭”,也有“胜利”、“渡江”、“江淮”,差一点的便是一毛四的“大铁桥”和“丰收”老九分了。我们不抽,皆把烟整齐地握在手里,回家后分门别类放进相应的烟盒,再招待登门拜年的乡邻。这时节,年幼的孩子们,已开始启用拜年装备了:人手一只塑料袋,专放裤兜装不下的爆米花和欢团。我的一个小堂弟才三四岁,小步蹒跚,却胆大声高,一进门便叉着小腿,掰开袋口,大声对主人喊:“我来拜年啦!”动作和腔调都相当夸张,惹得主人哈哈大笑。那时没有“萌”这个词儿,现在想来,孩子的“萌”是不分城乡、不分贫富、不分年代的。

记得有一年,本庄的应仓叔大步走进我家门楼,远远地跟奶奶打招呼:“大妈,新年好啊!”我第一次听到收音机里才有的新年问候,原来乡村的拜年语也可以这么书面化,这么清新脱俗。

上学离乡之后,一直为生计奔忙,多年未回老家过春节。儿时的玩伴基本上都出外谋生了,一别就是三十年。其间,很多人感叹,国家在发展,但乡间的年味儿淡了许多。不少人选择留在他乡过年,即使回乡,也常辗转于麻将与扑克之间,连初一拜年的空都腾不出来。不知不觉间,钱,似乎成了人们唯一的信仰。但有了钱该做什么,却是每个人心头一道无解的谜题。

前几年一个秋日,回乡时,无意中发现,附近一个叫“棋杆”的村庄不见了。小时候,曾见棋杆村中有一块插旗的石座,雕痕古旧,绿苔斑驳,按说村名应叫“旗杆”更为合适。奇怪的是,打我识字时起,它一直就叫“棋杆”,还成为我们生产队的官称。

棋杆跟我们村相邻,有二三十户人家,是周边最大的村落。村前有一口大塘,有条窄窄的塘埂蜿蜒进出,树木葱茏,老屋林立,家家门前都有一块伸进塘里的石头跳板。清晨,塘面薄雾袅袅,跳板上蹲着浣洗的女人,捣衣声、欢笑声与庄前小路上的鸡鸣犬吠此起彼伏。

棋杆是当年全生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每年秋收之后,生产队的老老少少会在棋杆找个人家,杀口猪打牙祭,大家把这叫作“打平伙”。肉烧过后放在洗脸盆里,还未上桌,就有人钻进厨房去解馋。有时,“打平伙”那天晚上会请个瞎眼艺人来说大鼓书,我记得有一次讲的是《郭子仪上寿》。艺人时而拉二胡,时而敲着鼓,腿上绑块竹板,捏着嗓子时唱时白。大人们听得津津有味,我们这些孩子却半懂不懂,有人提议,借着皎洁的月光下到正在清淤的大塘里去逮老鳖,一晚上竟然逮了几竹篓。平时,棋杆大塘坎高水深,年初放鱼苗,年终时起网,成篓的家鱼在生产队稻场上活蹦乱跳。队长会亲自按人口给每家分堆。我的印象中,生产队一分鱼,就意味着年关到了。

小时候拜年,棋杆是必去的。半个棋杆拜下来,衣服口袋里的爆米花就装不下了,只能中途回家送一趟。小学同学中,有不下十位家住棋杆。当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打闹,一起割牛草。每至春节,我们都会相互拜年。

可是,棋杆忽然间说没就没了。我为此写过一篇《心灵的棋杆倒了》,其中有这么几句:“上大学以后,就再也没去过棋杆。听说,村里的不少年轻人都搬到公路边盖房子了。棋杆没有了。”“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旱田和菜园,几乎没有痕迹能表明这里曾存在过一个热闹的村庄,没有一丝痕迹。身后的二层小楼伸出几只小脑袋,一个都不认识。我问他们可知道棋杆在哪儿,他说:‘不知道。’棋杆,一个起着怪怪名字的村落,就这样从中国的版图上蒸发了吗?”

这个大年初一,我决定去寻找丢失的“棋杆”,去拜年。年迈的父母知我心意,提醒我去南沟沿,那是老棋杆人的聚居地。

开车到南沟沿,逐家逐户登门拜年。阔别三十多年,进门后只能以自我介绍开场。岁月无情,儿时的玩伴,业已相见不相识。当我们彼此呼唤小名时,一种暖融融的乡情和友情便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发现,这里每家的房子都装得不错,客厅方桌上摆着各种糖果,没有一家打的不是“中华”烟,门前的车停得相当拥挤,以“苏E”、 “浙B”牌照居多。敬茶散烟的的年轻人,皆是我从未谋面的后辈,他们中,有些正读大学,有些已经毕业,征战在深圳、上海、合肥的职场上。看着他们,禁不住想起“二层小楼里的小脑袋”。乡村的成长,比我们想像的要健康。

言谈中得知,玩伴们和我一样,大都也是很久没有回乡过年。他们说,近一两年,不知怎么,忽有一个感觉:“老家”的概念在心底深处变得越来越清晰。于是我们感叹,人这一生,就像个神秘的圆圈。大家跋涉和打拼,可能只为一个目的:从终点,再走回起点。玩伴们提到朋友圈转发的《张母桥挂面》和《将军山渡槽》,称我的小文很接地气,写的多是大家的共同记忆。受到他们面对面的肯定,于我,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说到棋杆,说到那些发生在棋杆的串串往事,我们的心头温暖又惆怅。前些年,都忙着在外打拼,哪有闲心像今天这样珍视棋杆呢?

玩伴们告诉我,作为一个自然村落,棋杆早已荡然无存。唯有村前的大塘还在,水面不如以前宽阔,却仍然养着鱼。

拜完年,已近中午。与玩伴们道别时,阳光很好。头顶上,几只喜鹊漫不经心地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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