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曾经说,有个法国的演说家,写了部教人沉默的书,一不小心,居然写了皇皇三十卷。
如此看来,沉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在互联网无孔不入的信息社会,人类对个性的强调被满格激活。当亿万手机的屏幕上写遍一个“我”字时,众人被集体活埋在一座嘈杂至极的“茧房”里。倾诉、雄辩、谩骂、毁谤,表面上的各种人声鼎沸,遮不住事实上的无处容声。每个人都是喧嚣的制造者,同时又是它的受害者。声音的漩涡中,我们的思想退化成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永远丧失了羽化的能力。干瘪和幻灭,成其宿命,在劫难逃。
沉默的意趣,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宛如夜空里的点点星光,可以帮我们寻回一口清新的呼吸。
梁实秋有个好朋友,素来讷于言谈。有一回,朋友来访,嘴边带着笑意,主人知道这便是“相见礼”,遂邀其入座。为考验朋友之言能“寡”到何种境地,主人故意不发一语。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相对默坐。递了烟,客便一支接一支抽;送上茶,客便一口接一口呷。
等到茶尽三碗,烟罄半听,朋友起身告辞。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
这一场“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无言造访,梁实秋铭记了数十载。得知朋友归诸道山,他伤心感叹,这种真正懂得沉默意趣的伙伴,实在太可贵。想再逢着一个,此生已不大可能了。正如庄子所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读叶圣陶的《未厌居习作》,有一段是写他与诸友去功德林拜望弘一法师的。
拜访之前,叶先生心想,作为一个曾经的富家公子、留学生、师范学校老师、报社编辑和艺术家,法师是深尝了世间百味的,面对如今这番持律念佛的枯寂生活,“他的态度应是怎样,他的言论应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为此,他对这次会见“是带着渴望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里,更搀着一些惝怳的分子。”
走进功德林的一个房间,在光线最明亮的窗前,弘一法师微笑着站在那儿,细小的眼里放出晶莹的光。
众人落座之后,法师也安静地坐定。接着,他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一语不发。
“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同他谈,见那样更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旧友,或是他的学生,在这难得的会晤顷,似应有好些抒情的话同他谈,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开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尘净异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者,他们以为这样默对一二小时,已胜于十年的晤谈了。”
在叶圣陶的笔下,“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读到此处,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佛陀在灵山大会上的拈花一笑。
人类学习说话,只需短短数月,学会止语,却要花上整整一辈子。这难道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玄妙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