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九月,好几位名人结伴走了。有年至耄耋的,比如常宝华、单田芳和朱旭;也有年纪不大的,比如师胜杰、臧天朔和布仁巴雅尔。尽管在生活中从未与这些名人谋过面,我却并不觉得,斯人远去与自己毫不相干。毕竟,那些自年少时就一直陪伴着的形象和声音,又有一段出现了永久性缺损。社交媒体上,人们纷纷点亮烛光,看起来是哀悼逝者,实际上也有对自己一去不返的生命元素的追怀吧。
“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是人过中年的一大标志。过去一周,我还接连收到两位故友的讣闻。辗转于闾巷的布衣小民,无名无势,当然比不得名人大家,归于道山的消息也只在亲友间传递,是登不上报的。但是,他们却是我交往多年的老友。如果说名人的离去,制造的是一点皮外伤,那么老友的告别,却是在心坎上划开一道口子。
大刘是东门一家工厂的焊工,道地的“车间文青”,20多年前我们因稿相识,很投脾气,成了兄弟,一月前还喝过一场大酒呢。谁能想得到,才过五十,刘兄连句招呼都没打,说走就走了!几天前,我去大刘家吊唁,蓬头垢面的刘嫂跪伏于地,哭得肝肠寸断。想安慰她几句,却怎么也打不断她的悲声。所能做的,只是陪着她落泪。似有半小时光景,我无法跟她做言语上的交流,却强烈地感觉到,那哭号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那一刻,我禁不住想起才女林徽因的一篇著名悼文。 每读《悼志摩》,都会被文中那些凄婉哀恸的佳句击中,不由得心中阵阵酸楚。有些人喜用浑浊的俗世目光来打量徐志摩和林徽因。我却觉得,这篇浸满泪水的文字,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饱含着挚友知己间方能感知的锥心之痛。“他真的是个怪人么?朋友们,不,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 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谁的笔下,能有如此立体、如此深沉又率真的朋友徐志摩?谁又能发出如此痛彻心扉的哀叹:“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除却拭泪相对,默然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
刘嫂是个清洁工,没什么文化,她是写不出《悼志摩》这样的惊世文章的。然而,此刻,在我的耳畔,那声声凄厉的号哭与才女笔下的洋洋千言并无二致,内涵是同样丰富的。
人生不过是一场归期难料的逆旅。逝者与生者之间,好像只隔着一张薄而坚硬的纸。写,或者不写,或者只是哭号,这张纸都永远捅不破了,相知不相见的痛感也不会因此而有丝毫增减。
这捅不破的纸,以林徽因的说法,或许就是“对这死实在太没有把握了”。
因为捅不破,古今中外的很多故事里,这张纸的另一侧总是无边无底的恐怖深渊。无论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还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莫不如此。细想想,能够卷起这张纸绕道前行的智者,实在是少之又少。几人能像培根一样,有“死亡并不比碰伤个指头更为痛苦”那样的豁达?又有几人能像庄子一样,敢于和骷髅头共舞,联手解开那个诡异的“死结”呢? 《庄子·至乐篇》里说,有一次,庄子去楚国,途中见一个骷髅头,枯骨突露。他用马鞭敲了敲,问道:“你是怎么死的?寿终正寝的、纵欲病死的,还是亡国被杀的、做了缺德事自杀的,要不,就是挨饿受冻惨死的?”说完之后,他拿过骷髅,当作枕头睡去。到了半夜,骷髅主人出现在庄子的梦中,对他说:“听君言谈,好像是位善辩之士。你讲的,都是活人的负担,死人是没有牵挂的。你想听听死人的快乐吗?”庄子说:“好啊。”骷髅说:“人死了,上无国君统治,下无官吏管辖,更无四季操劳之事,能真正放松自在地与天地同在。那可是比皇帝还逍遥快活的事啊!”庄子不相信,说:“如果让你恢复形体,重生骨肉肌肤,回到你的父母、妻儿、邻里、朋友身边,你不愿意吗?”骷髅皱了皱眉:“老兄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抛弃无穷的快乐,再去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庄子真是个戏剧大师,寥寥几句对白,便不露声色地把那张纸卷了起来。《齐物论》里,他更是加了段直白的台词加以诠释:“我怎么知道乐于活着不是一种糊涂呢?我怎么知道厌恶死不是像少者离家出走而不知归乡那么糊涂呢?我怎么知道死后不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贪生呢?”
想必林徽因也看过庄子的演出吧,要不,《悼志摩》的结尾不会那么意味深长:“这是什么人生?什么风涛?什么道路?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 鼓盆而歌,是庄子安插在“死路”上的一块指示牌。而看清并跟随这枚路标的意义究竟何在?仅仅是对死有了“把握”,从此不再惧怕死亡?仅仅是能稍稍减轻由“相知不相见”引发的刻骨痛感吗?
我们时常把人生视为当然。虽知有一天自己会死,却总把那一天想得极其遥远,我们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挥霍。实际上,只有聋人才珍惜听觉,只有盲人方知光明的可贵。我们似乎从不感激自己的所有,直到有一天失去了它。正因如此,盲人作家海伦·凯勒才会说:“有时我认为,如果我们像明天就会死去那样去生活,才是最后的规则。这样一种态度可以尖锐地强调生命的价值。”
人生如寄,向死而活。或许,这才是庄子剧中最有重量的一句潜台词吧。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望刘嫂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