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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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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8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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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的事

长假得闲,埋头读书。《阅微草堂笔记》是其一。

前些年有一部叫《铁嘴铜牙纪晓岚》电视剧家喻户晓,很多人便误以为纪晓岚跟和珅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其实,故事并非史实,纪晓岚比和珅整整大出26岁,且两人关系甚笃,是绝对的“忘年交”。

《阅微草堂笔记》为纪晓岚晚年所著,所录大多是鬼仙狐怪之事。有人批评,此书暮气深重,热衷“因果”,再难见大学士当年编《四库全书》时的才清志高、倜傥风流。可我觉得,这“草堂”栉风沐雨300余载,根稳柱牢,岿然不倒,其中必有筑屋者的一片匠心。

最喜欢其中一个叫《鬼惭》的故事。    故事是司农曹竹虚说的。他有个同族兄弟从歙县到扬州办事,途经朋友家住宿。听朋友说其书房半夜闹鬼,曹兄不怕还很好奇,偏偏要住这书房。

三更过后,《午夜凶铃》果然开演。有一怪物从门缝之中向内爬,薄得像纸一样。入室后,怪物漫漫展开,原来是个漂亮女子。

曹兄注视着她,一点也不害怕。

突然,女子变得披头散发,吐出很长的舌头,成了一副吊死鬼的面貌。

曹兄笑着说:“恩,头发依然是头发,就是看上去乱了点,舌头依然是舌头,只是看上去长了点。你装那么难看干啥?又没啥可怕的!”

话音未落,女子忽然把自己的头颅摘了下来,放在书案上。

曹兄又笑着说:“你有头我都不怕,何况无头呢!”

鬼魅伎俩用尽,灰溜溜离去。曹兄安然睡去。

从扬州回来,曹兄又借住于朋友家,仍住这间书房。夜半时分,门缝又传来怪物爬行之声。怪物刚露一个头,曹兄就怒而唾骂:“又是你吗?真是个扫兴的东西!”鬼魅一听,惭然而退。

看这个故事时,挺同情这鬼魅的。就好像一个穿了华丽戏服的青衣,浓妆艳抹,小步走上灯火辉煌的舞台,表演得香汗淋漓,可谢幕时居然无人喝彩,甚至戏至中场就让人倒彩哄下。

同情之余,忽觉这个尴尬的“青衣”有点面熟,好像曾在哪个舞台上见过她。一阵翻箱倒柜,终寻得胡山源先生1932年的旧著《幽默笔记》,书中有其辑录的一篇短文《鬼》,主角是风雅于“竹林”的嵇康和阮籍,文出南朝古书《幽明录》。    《鬼》其实讲了两个故事,都很短。

一个故事讲,有一次,嵇康正在灯下弹琴,突见一鬼现身屋中,高丈余,着黑衣,扎皮带。嵇康端祥这鬼好一会儿,然后,一口气把灯吹灭。一边吹一边说:“和你这样的妖怪同在一盏灯下,我感到十分羞耻!

另一则故事讲,阮籍上厕所时,看见一个鬼,高亦丈余,浑身漆黑,眼睛很大,穿着白色单衣,戴着一块头巾,离他近在咫尺。阮籍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跟鬼说:“人家都讲鬼是面目可憎的,今日一见,果然是这样!”那鬼羞愧难当,倏然而逝。

显然,比起从门缝里出场的晚辈“青衣”,这两位演员衣着要粗糙些,妆也化得比较失败,但其舞台表现同样卖力,观众反应也出奇一致。

窃以为,纪晓岚要表达的想必不是对鬼魅的同情,“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从男一号“曹兄”的立场看,这就是个励志的桥段了:遇到困难,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不畏难迎难而上,自会关山飞渡,“一笑风云过”。

纪氏“草堂”,无处不藏着“鬼”。“鬼”,是一个角色、一道投影,也是一种气质。当大学士淡化了人鬼之间的界限、令人模鬼样难解难分之时,我们会发觉,学士晚年其实仍然挺“鬼”的。    《百年女鬼》里讲,一个书生在郊外草屋读书,见草丛中有一刻字石片,依稀可辩是一年轻贞女的墓碣。书生便陈香烛,每日以亲昵之辞祝告。一年后,忽有一美貌女子在院中散步,持野花,含笑与书生传情。书生牵其手,至篱笆后的草木丛中。紧要关头,那女子猛然停手,若有所思,接着就不断抽打自己的脸颊,哭着说:“一百多年了,心如枯井,为何一时就为这轻薄男子动心了呢?”遂奄然而灭。

我说纪氏挺“鬼”,是因为当我们几乎要浅薄地为剧中女一号潸然落泪时,他却借一个同事的口发了一段感慨:古人说盖棺“论定”,这么看来,盖了棺,也难于论定。这女子本是守节而死,一念之差,却几乎丧失了百年的贞操。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吟诵朱子的两句诗:“世人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很显然,纪氏高举着一杆秤,要称量一个人在诱惑面前,到底有几多定力。

另一篇《梦入冥府》也很有趣。北村一个叫郑苏仙的人,有一天梦见自己进了阴曹地府。他看到一个官员昂首挺胸来冥府报到,自称生前为官清廉,无愧于鬼神。没想到阎王微微一笑,对他说:“当官应为民办事,可你一生处处谋求自保。有一件狱案,你怕受牵连,该说话时闭口不言;有一项事务,你怕责任大麻烦多,该出手时却缩手不前。你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国家吗?”官员辩解:“我无论到哪里,都只喝一杯水。我虽无功,但也无罪吧?”阎王说:“如果不贪钱财就是好官,那公堂上设个木头人,连一杯水都不喝,岂不比你更是好官吗?无功,难道不是有罪吗?”    纪氏所处的时代,文字狱最盛。据说,单单《四库全书》编纂期间,就发生过50多起文字狱案。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家破或人亡,唯有纪晓岚一人得以善终。在风声鹤唳的大背景下,纪氏竟能“曲径通幽”写出《梦入冥府》,还居然刊印存世了,这该需要多么“鬼”,该要多大智慧,该要多大勇气?“无功即是有罪”,打的不仅是当时庸官的脸。即使放在今天,“知人心微暖,鬼神皆得而窥 ”,对为官者而言,也是振聋发聩的。“相在尔室,尚无愧于屋漏”,难道不是一声穿越古今的警钟吗?

其实,纪氏“草堂”里的鬼,就是伊索寓言里的夜莺和鹞子,就是格林童话中的石竹和榛树枝,就是希腊神话里的阿喀琉斯和潘多拉。它们表演的,都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如果史实是一棵树,那么故事里的事,就是一泓碧水中这棵树的倒影。毫无疑问,树和树的倒影,都是历史的一部分。

风云舒卷的历史舞台上,“青衣”和纪晓岚联袂共演了三百余载。戏仍未散,也不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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