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工厂。
同批入厂的学生中,有一个比较活跃,很快便结识不少熟人。
有一次,我们几个去厂里的浴池洗澡。大家都脱得一丝不挂,结伴往大池子旁走。突然,此同学指着迎面过来的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中年人,郑重介绍:“这位是林总,厂总工程师!”一时,大家都比较尴尬,介绍人自己却十分淡定。他表情庄重,腰板挺直,宛如身上穿着西装革履。
这是我半辈子碰到的最赤诚的一次介绍。多年之后,这一幕仍印在我的脑海。它不仅是个极具喜感的场面,也是个颇具哲理的意象。人与人的关系,能被解释得如此纯粹,也是达到一种境界了。
年少时做农活,头顶着毒辣的日头,只着一条短裤,背上披一块湿老棉布手巾,一边躬身于水田插秧,一边不住地擦汗。棉布干了,便就地在泥水里浸湿,再搭上。额头的汗珠一粒粒砸在水里,让人真正懂得什么叫“一粒米一粒汗”。
中午收工时,我和哥哥常一道去村口的水井边,打上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下去。那种透心凉的洒脱与爽快,如果不在赤日炎炎的正午,不在艰辛的劳作之后,不以一种赤条条的姿势,是绝对无法体味的。苦和甜在这一瞬似乎发生了化学反应,混合成一种符号式的物质,渗进我们的血脉里。
现在,每次吃饭,我都告诉自己,碗底尽量不要剩。每一粒米饭里,都仿佛隐隐刻着那甘苦参半的符号。
几年前,曾写过一篇小文,叫《医院为什么是白色的》。当年,我生了场病,住院两周。紧张的工作被一纸诊断书强行中止,我感觉自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战车突然倒在沙场,千疮百孔,却找不到哪一处才是致命伤。
那两周,我被卸去盔甲,眼前一片洁白。一些纯白的、形态各异的色块在我的眼前聚拢着,又消散着。“15床”,成为我的名字。偶尔会有个声音传来:“15床,抽下血,把拳头握紧!”、“15床,吊水了!”。针扎进血管时,我感到一瞬的疼痛,那种肉体感知的真实疼痛。我能精确判断这疼痛的位置和强度。我在文章里写道:“看来,医院之所以是白色的,兴许是一种警示。一片空白中,我们才被还原成一具百余斤、赤条条的血肉之躯。那些惊天动地的世间大事,原本是跟我们无关的。”
是的,正是这些“世间大事”,像一条条盘根错节的丝线,无时无处不牵引、束缚着我们。渐成茧中“楚门”之后,有人便渴望遁入深山僻野,独坐书斋,去追寻一个赤条条的境界。然而,很多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苦寻是徒劳的。看上去的空寂无声,并不能阻挡头脑里铺天盖地的海啸。
有个故事就挺有趣。有一天,一心向佛的大文豪苏东坡兴之所至,作了一首诗:“嵇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大意是自觉禅修精进,终获不为外境所转的定力。东坡居士对诗句十分满意,便差童子过江,送与对面金山寺的佛印禅师分享。佛印看后,微微一笑,提笔批了两个字:“放屁!”东坡居士见此“粗俗”评语,十分生气,当即亲自乘舟过江,怒冲冲去找佛印理论。佛印早等在寺门前,一见满脸怒气的朋友,便大笑道:“不是八风吹不动吗?原来一屁打过江!”
“须知忘世真容易,欲世相忘却大难。”天地之间,时常会多出个“小人”,这个“小人”便是“我”。我想忘掉这俗世,并不难,想让俗世忘掉“我”,尤其是让我的心忘掉“我”,那可就是大难了。所以说,那个赤条条的境界,决不是念念“端坐紫金莲”的诗句就能抵达的。
周末回老家,适逢镇上停水,便开车去几公里外老宅的井里打了两桶水。早饭之后,只余一桶。后屋邻居是个带着两个幼儿的年轻母亲,丈夫在外打工。我的老母亲隔窗叫她:“你家没水吃吧?没事,我家有一桶!”那一刻,我有点怪她,只有一桶水,给了人家,中午我们咋办?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拎起水桶送了过去。当母亲说“一个人带孩子在家,不容易”时,我为那一闪而过的责怪,羞愧不已。
“我独淡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léi]兮若无所归。”婴儿般的赤条条,想必就装在那一桶水里吧,无影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