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外话凄凉

举凡爱宋词者，无不知苏东坡悼念发妻的《江城子》。每每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几句，总让人不禁涕泪俱下。深情的词人下笔太重，笔尖的墨滴呼啸而下，坠入时间的深渊，濡湿了今人的眼眶。说《江城子》是千古第一悼亡词，恐怕少有异议者。

相比于妇孺争诵的“生死两茫茫”，另一首宋词《浣溪沙》，恐怕就知者寥寥了。词曰：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洲花草弄春柔。

长亭舣住木兰舟。

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犹逐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楼。

这是一首妍丽、沉郁的送别词，一看就知出自女子之手。如果说苍凉大气的“满目江山”，妩媚欢喜的“花草”、“春柔”，写尽了词人的蕙质兰心，那么，待小舟靠岸，与求取功名的爱人长亭洒泪，词人能做的，只能是梦随水流、心逐云愁了。江山犹在，春柔何存？那结句足以让人潸然落泪。有人说，“行人”是指远行的爱人，盼君莫往他乡；也有人说，“行人”就是指孤寂的词人，恨己难追远影。一句“莫上望京楼”，道尽了绵绵情思、万般凄楚。

其实，这首词的作者“生平不详”，名字也很特别，叫“慕容岩卿妻”。翻遍《全宋词》，“慕容岩卿妻”传世的作品，仅此一首《浣溪沙》。而这首词的问世，却是江南古寺里的一段传奇。

南宋绍兴年间，平江府有一座雍熙寺。

每到夜深人静、皓月当空之时，人们就能听到有女子在寺内廊屋歌吟小词，吟的就是这首《浣溪沙》。有好奇者披衣出门，前往探看，却不见一个人影。因这词“以秾艳之笔，传凄怆之神”，写得实在太美，有人便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

一天，有个叫慕容岩卿的姑苏士子偶然见到这首词，惊讶万分。他连忙问记录者：“这首《浣溪沙》，你是怎么得到的？”对方将古寺夜吟之事一一相告。岩卿听罢，悲痛欲绝，放声恸哭。哭了很久，他才喃喃道：“这是我亡妻所作，从来没人知道这首词的啊。”

第二天，他去寺内查看，发现妻子去世后，灵柩曾在那间廊屋里暂停过。

这是个悲伤而又灵异的故事，最早载于南宋词人周紫芝的《竹坡词话》。周紫芝称，这件事是他本人从朋友处亲耳听闻的。数十年后，《容斋笔记》作者洪迈又将其写入《夷坚志》。

悠悠千载，如驹过隙。今天，我们查尽史料，恐怕也难以知晓那位姑苏士子的身世了。然而，“慕容岩卿妻”却依旧在厚厚的《全宋词》里凄婉地吟唱。

古庙里，一个模糊的美丽身影，用尽她的满腔真情，以绸缪宛转之态、隐约迷离之状，引领着今天的人们，噙着热泪，再次凝视那道时间的深渊。

真心，如同一面明镜。镜子里，时间不过是一种错觉。深渊之下，此时的“明月夜，短松冈”，不正是彼时的“小轩窗，正梳妆”吗？

因为给秦桧写过谀词，周紫芝曾为时人所嘲。可是，若没了他，人们恐怕永远都听不到千年前的古寺悲歌。如是看来，且宽谅了这位安徽老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