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那会儿,写诗的比读诗的多。很多同学争相打印诗集。清楚地记得,有个老兄的诗集,封底印着这么一句:“丢开玩具/人类就不会进化”。
当时并未读懂诗人的深邃,其实也不必读懂。不是有人说“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吗?有趣的是,三十年过去,那本诗集几乎所有的字句都归为云烟,却唯独这“玩具”未被光阴“丢开”。
玩具,是一个人童年生活的“指纹”。一旦刻进我们的记忆,它便成了一辈子也丢不开的、牢不可破的纠缠。
小时候,乡村的贫穷是超乎想象的。住着四壁透风的土墙草屋,一年到头很难吃到一顿荤腥,一件补丁加补丁的碎花棉袄,老大穿几年给老二,老二再穿几年,才能披到老三的身上。然而,穷则穷矣,我们的童年却从未缺少过玩具。
印象最深的玩具就是“宝”了。
这个“宝”,当然不是珠宝之“宝”,而是一种简单折叠的纸质玩具。两张纸折成长条状,十字交叉,沿四周折四个三角形,再头对头叠出一枚正方形的厚纸块。每张“宝”厚薄、大小不等,取决于纸质强度及纸张面积。有一种是用大幅牛皮纸叠成的,我们称之为“大老掼”,是“宝”界当仁不让的大杀器。
“宝”是我们这些男孩子的随身标配,哪只书包里不藏着一摞“宝”呢?作为外交场合的硬实力,“宝”的多寡,简直可以和考试成绩的高低相提并论。如果书包里“宝”量丰富,甚至还穿插着几枚威风八面的 “大老掼”,那么,书包主人一定会牵动一串艳羡的甚至尊敬的目光。
“宝”当然不只是拿来炫的,更是用来打的。因了打,“宝”才彰显出真正的价值。
现在想来,小学那几年,大把课余时间都被我们用在打“宝”上了。这个游戏没有严格的时间和场地限制,课间课后,随便找一小块空地,捋起袖子就能开战。我们的战场,遍布教室、院落、田埂和稻场。
打“宝”,通常是两个人对垒。甲先将自己的宝放平,尽量使四周边缘与地面无缝隙,这个动作叫“下宝”。“宝”下好后,乙持自己的“宝”扔往地面,可用各种姿势击打对方的“宝”,目的是要让其翻转。若翻转不成功,一击之后,乙的宝落在地面,不能更动姿势,就轮到对方捡起自己的“宝”,以同样的方式击打对手。如此反复,直到其中一枚宝被击打翻转。翻转,便意味着输了。翻转的这张“宝”也就归对手所有。
同学中,功夫奇绝的“宝”坛高手要数老拐。老拐个矮、皮黑、头发蓬乱,兄弟姐妹多,家是远近最穷的,一年三季都打着赤脚上学。
老拐虽然赤脚,但老拐会打“宝”。
清晰地记得,有一个秋天的下午,阿青带了四五张“大老掼”去学校,雄赳赳气昂昂的,引得一帮人争相翻其书包瞻仰。放学过后,赤脚的老拐笑嘻嘻跑来叫阵。阿青见他手里只有几枚小而薄的“鼻屎宝”,相当不屑。经不住老拐腆着脸死缠,阿青放下蓝布书包,卷起袖子,抽出一张“大老掼”,做出闪电解决的姿势,打算顺手捎一份“小秋收”。
殊不知,下好“大老掼”的一刻,就已决定阿青陷入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我们眼睁睁看着,老拐的那枚“鼻屎宝”甫一出场,就奇迹般把“大老掼”擦了个跟头。
老拐蹦起老高,阿青目瞪口呆。
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老拐便气势如虹地用俘获的“大老掼”,将阿青书包里的“宝”尽数收服。这是我们第一次围观老拐的神勇。虽然怀疑他是暗中违规用手指擦翻阿青的“大老掼”的,但是所有人都不能肯定,因为他的手比我们的眼睛快得多。当然,他用袖子煽风助攻是有目共睹的,可人家的衣袖本就破成了几根布条,带点风不也无可厚非吗?
全军覆没的阿青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期中考试时,成绩一向不错的他语文考了70几分,挨了父亲一顿拳脚,也没见其如此伤心过。看上去,那一刻,他失去的“宝”,就是珠宝。
后来,我们无数次见证过老拐的胜利,内心佩服至极,却始终没能看清他是否违规动用了手指。
老拐会打“宝”,但老拐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全班垫底。我们上课时,他经常被老师安排在教室门口站岗。小学没毕业,老拐的父亲就不让他再念了。老师去他家多次,老拐父亲摆手说:“念不进去,念不进去。”
一别三十多年,偶尔从儿时好友处零星听到老拐的消息。先说他到江浙打工了,后来说当了包工头。再后来,又听说海南大开发时,老拐南下淘金,在那里做了大老板。
今年年初,偶然在网上看到一篇有关老拐的专访。配图里的老拐光头西装,完全是个陌生人,唯有皮肤仍然很黑。访谈中,他跟许多“成功人士”一样,说起小时候辍学,是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其实,我们那个年代,如果哪家有孩子辍学,多半不是学费问题,哪怕是老拐这么贫困的家。老拐“成功”了,他怎么说都可以。更何况,老拐一路走来,确实不易。
遗憾的是,老拐没有说到打“宝”。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个秋天的下午,他到底有没有艺术地动用过自己的手指,又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暗度陈仓、置阿青于绝境的?
据说,阿青大学毕业后进了六安一家工厂,后来厂子倒了,便远赴海南投奔了老拐。如今,他帮老拐打理着珠三角的一摊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