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我曾打算把山坡上这间小小书房取名“鼓雨斋”的。
彼时,暴雨甫止,震天的蛙鼓裹挟着湿热的风自西窗汹涌而入。我独自坐在一把老式榆木椅上,借一盏青灯,埋头读着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鼓雨”二字是刹那间浮现的。
可是,也只一盅茶的工夫,脑中的橡皮擦便将此二字断然抹去。我想起半年前初入此舍的情景,无鼓无雨,有的只是满坡的皑皑白雪。对读书人而言,书斋乃洗心养气之地,以相名之,总是轻浮了些。
老家地处偏僻的皖西大别山脚下。小镇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张母桥。一个温暖的传说在当地家喻户晓:明万历年间,本地一对张姓渔民夫妇勤劳善良,常为乡邻义务摆渡,做了数不尽的好事。张伯过世后,张婆省吃俭用,倾尽所有家当,只为完成老伴遗愿,帮四乡八邻建一座过河的石桥。乡邻为彰其功,将石桥命名“张母桥”,而此地也因桥得名。
离开小镇三十年之后,我能有幸在镇西一片空阔僻静的桃林边拥有这间小书房,想必也是受泽于六百年前的张母吧?不经化妆的素朴之爱,就像一位不知疲倦的长跑健将,可轻而易举穿越古今,是不会止步于一座石桥的。
这么想着,下意识举目去看天窗,却望见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当初开这扇窗,有个比较浪漫的动机,就是偶尔仰望夜空数数星斗。为此,我甚至考虑过要添置一架高倍望远镜。可今晚,雨方止,天阴沉,哪有一颗星星可数?看着窗子里的自己,哑然失笑的同时,忽然想到两个字:不二。
几年前的夏天,与朋友同游内蒙古的巴彦呼硕草原。掌灯时分,大家在敖包前点起几堆篝火,跟当地牧民一道载歌载舞。性格原因,群体狂欢之时,我大都选择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那天晚上也一样。我绕过敖包,沿着弯弯曲曲的伊敏河,独自往草原深处走去。篝火越来越小,歌声越飘越远,我不经意间地一抬头,简直惊呆了。这么美丽的星空,此生从来没有望见过!
我忍不住就地躺下,让自己和这千千万万的星星坦诚相见。平躺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周边几乎没什么参照物,我第一次直观地读懂了苍穹这两个字。穹顶上,每一颗星星仿佛在分别跟每一个脑细胞遥相呼应,场面纷繁却条理清晰,无一有排列上的混乱。这种对应,完美得无法解释。
静默地对视良久,时间仿佛失踪了,我竟有一时的恍惚:自己与星星,究竟谁在上谁在下?而那些明明灭灭的星光,又是什么时候点亮的?当我看到的时候,那些不知名的星星是鲜活的还是逝去久矣?或许,苍穹深处,也有一个和我一样正躺在地上仰望星星的生物吧?
此刻,我在书斋的天窗里,仿佛看到了几千里外伊敏河畔的星空。
大学毕业二十多年,为生计奔忙,很少回到故乡。当我假装跟城里人一样学会喝咖啡的时候,张母桥老街早已被光阴的剪刀裁成碎片,镶进发黄的相片里。沿街一走,烟火气淡得令人心酸。年轻人都进城谋生了,好多白天气派时尚的楼房,到晚间居然见不到半盏灯火。热闹,永远是城里人的游戏。在小镇的骨子里,夕阳西下,恰如同繁华落尽。每晚九点之后,街道上便断了行人,张母桥桥头升起的星星,像几百年前一样,静静地照亮两侧粗糙却坚固的石栏杆。
人这辈子,就像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圆圈。我们所有的跋涉、忙碌和奋斗,可能只为一个目的:从终点,再走回起点。喝喝咖啡不过是山脚的小憩,把心安顿好,方能遇见山巅的繁花烂漫。要透过满室书香体悟如如不动的禅意,豪雨和蛙鼓只是可有可无的配角,灵魂才是唯一的主演。
天窗打开的,是星空,更是自己。且把这倚山而立的安静斗室,名作“不二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