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单独相处,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此刻的我,算是幸运的了。安坐于不二斋,捧一本《农民的眼睛》——一部以“寻找一百个小脚老太”为开头的长篇小说。心无波澜,映入眼帘的每个字也就都是清静的。
正是晌午,窗外的山野,在初秋的阳光下倔强地葱绿着。秋蝉的调门依旧很高,墙头的金银花也还在三朵两朵地绽放。沉静的秋,和蓬蓬勃勃的春夏作别,仿佛有些扭扭捏捏,很不情愿似的。就如同一个人踏在“知天命”的门槛上,总有些傍徨和不舍。尽管他最终会明白,青春不过是一件租来的外衣,穿一段便要还,且是绝无机会续租的。
风推窗而入。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都是一手的。我被它们紧紧包裹着,自己也成了它们的一部分。有朋友说“灵魂是有香气的”,我想,那气味兴许就是这一手的泥土清香吧。各人生性不一,就像有的鱼乐于畅游大海,而有的天生只属于鱼缸。有人喜欢热闹,热衷于在声色犬马中找寻生命的坐标;有人却习惯于安静,坚信只能和庄稼讨论收获,只能与溪流咀嚼春秋,只能同繁星品味遐迩。其实,经过伪饰的人声是时空中的杂质,相对于一手的阳光和空气,简直是一种绝缘体。
花了一个时辰,将屋西的菜畦重新修整了一遍,浑身酸痛,衣衫尽湿。山坡上不太存水,土质干燥,加之长期乏人打理,山石夹杂,无论锹挖还是锄除,都煞费气力。好在农活是我年少时精修的一门手艺,累却也快乐。做新闻二十余年,我也一直把报社里的事当农活打理,谨遵“农时”培土施肥,从未怠慢过。熟不仅生巧,熟也生乐呢。
放下锄头,泡了一壶家乡的“小兰花”。轻啜一口,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在唇齿间萦回。这种味道,可能只有一个劳作后的农夫方能品出。据说,城里人之所以喜欢“跑马”,是因为长距离奔跑之后,人的脑下垂会分泌出一种叫内啡肽的化学物质,这是大脑天然产生的“快乐激素”,可以赋予身心一种特殊的快感。我不太懂生物化学,但我觉得,土地里一定也生长着“快乐激素”,通过一手的阳光和空气传播。之所以无法感知它,大抵是因为“眼耳鼻舌身意”间暗藏着太多的绝缘体。我们被一股佯装有方向感的人潮推搡着东游西荡,捡了假热闹,却丢了真快乐。
《释迦牟尼传》载,佛陀活了81岁,讲经49年,其中22年在讲两个字:般若。当下存世的大般若经有六百多卷,即使是修行一世的高僧也未必通读过。好在佛陀有言,“众生皆佛”,不必在经卷里转圈。般若是每个人本自具足的,只是我们被无明蒙住了眼睛,心灯无法点亮而已。那么,佛陀在菩提树下仰望的启明星,此刻是否就闪耀在书斋窗外的山野中?
冯友兰老先生曾把人生的境界分为四个等级: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第一等,对所做的事“并无觉解或不甚觉解”;第二等,“为自己而做各种事”;第三等,做事是为“正其义不谋其利”;第四等,“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做事的人觉悟到,超乎社会整体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整体,人与天地其实是一体。
我对冯先生的精辟见解极其膺服。它与丰子恺的“三层楼”论异曲同工。丰氏认为,人的生活分为三层,一层住着物质生活,二层住着精神生活,三层则住着灵魂生活。看来,所谓觉悟,也就是冲出柏拉图的那个“洞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吧?
《农民的眼睛》是才女苗秀侠的力作。苗作家送我此书久矣,却一直无暇细读。当她说到“农大花回到大农庄,每天要吊一瓶氨基酸”时,远处的天龙山已被裁成一道凹凸有致的剪影,夕阳只剩下橙红色的半圆,像一道几何题,求解“身处虚空中的,究竟是它的哪一半”。山野不再是葱绿的了,有声有色的东西仿佛都在向着静寂的方向下沉。
我也该出发,回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