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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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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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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看半开时

登长白山的那天上午,艳阳高悬,碧空如洗,气温零下三十度。踩着山顶小径上莹白的积雪,终于走到传说中的天池边。雪峰的怀抱中,冰封的天池一览无余,就像一枚无瑕的素笺。

当地的朋友说,你真幸运,赶上这么好的天气!要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多天长白山顶皆是大雾弥漫,要见天池真容其实挺难的。朋友讲了一连串政商名流欣然而来怅然而归的坊间趣闻,结论是,想一睹天池真相,靠权、钱、名不灵,要靠善良、真诚的德性。

被绕着弯子夸过,没理由不做出心情大好的样子。夜宿山下二道白河,大伙儿去朝鲜族烧烤店撸串,我禁不住多喝了二两。

其实,私下想来,上午遇见的并非我理想中的天池。在我心目中,长白山的天空中最好飘荡着几片羽毛般的云朵,不浓不淡地调和着湛蓝的底色;阳光最好是云间的一束,直指下来,重重跌落池中,像要凿开封冻的冰雪似的;湖面呢,最好蒸腾着缕缕轻纱似的薄雾。三百米深的天池,本就是个如来如去的世外隐士。隐士的面孔,岂能是一张毫无表情的素笺?怪兽出没的天池,固然不缺想象,但我总觉得,跟长白山的坦诚邂逅似乎未能成为诗意盎然的浪漫重逢。少了点什么呢?可能就是一丝如梦如幻的表情吧。

有一则文坛逸事,也是关于表情的。一帮朋友在胡适家中聚餐。徐志摩带来一本厚厚的德文色情书,图文并茂,大家争着观赏。胡适却正襟危坐,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东西,一览无遗,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那画还算有一点含蓄。”看来,适之先生若登长白山,也会希望天池支起一顶“芙蓉帐”作为表情的。

记得小时候,曾遇到过“天狗吃月亮”,总觉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夜空里划过的一声惊呼是事件的前奏,全村人皆应声出屋,举目去望天空。有人从家里找出铜锣、铁盆使劲敲打,我们随着锣声大声喊叫,以驱赶眼前那条凶残可怕的“天狗”。眼睁睁地看着月亮被“天狗”慢慢吞下,再一点点吐出来。大人们指着月亮说:“看,刚吐出来的,多红啊!”那一晚,整座村庄都在热烈讨论这个大事件。大人们说,那一阵阵集体呼喊是直接关乎生死。如果没有锣声,没有全村人的驱赶,月亮就会真的被天狗吃掉,永远也“活”不过来了。此后很多年,这个令人悸动的夜晚就像一根绵长的红线,常把我的美梦牵到广寒宫的桂花树下。

长大后,才知这个大事件还有个叫“月食”的学名;月亮的舞步,写在气象学家的剧本里,何日何时上演,都是可以精确预告的;更令人吃惊的是,那条贪婪凶恶的“天狗”,原来从没存在过!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从教科书里送别“天狗”时,我收获的是成长的刺痛感。童话的破碎,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儿!为厘清自己生存的星球与太阳、月亮间的一点纠葛,我们丢失了一条生龙活虎的“天狗”。这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去长白山的途中,经过敦化,便顺道参观了亚洲最大的佛教尼罗道场正觉寺。寺院气势恢宏,大雄宝殿外八根盘龙柱尤为引人注目。朋友说,盘龙柱为该寺独有,是按故宫的样式设计的。敦化是爱新觉罗家族龙兴之地,玉柱亦为彰显这座东北小城的光荣。寺内有一座纪念馆,展览的是住持佛性法师的殊胜功德。有一幅图摄于寺内金鼎大佛的开光之日,“开光之时,浓云渐散,佛光普照,忽有燕子成群飞舞”;另一幅摄于佛性大师圆寂之日,“一朵船形祥云飘于寺院上空,是为自西方而来的‘接引船’”。

走下寺院长长的台阶,我在想,佛家讲求“明心见性”,体悟万法的空性本体,乃修行人的日常功课。可正觉寺里为何会矗立几根盘龙柱,放飞一群吉祥燕,开动一条“接引船”呢?或许,识破了万丈红尘,慈悲的佛陀在开示无明众生:要横渡无边苦海,须借“仪式感”来做一叶小舟。

《菜根谭》描绘过一种人生境界,叫做“花看半开时,酒饮微醺处”。童话和“仪式感”,不都长在半开的花里吗?

或许,我对坦诚的长白山太苛刻了些。如果有机会再去,真想透过一层“芙蓉帐”用心观照三百米深的天池。帐子里,会不会藏着一条去而复返的“天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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