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他有三间“房子”:第一间安置爱恨,第二间安放工作,第三间安顿灵魂。平常,三间房物理隔绝,住客间互不打扰。我很欣赏这个“三房论”。
不二斋便是我的“第三间房”。
辞旧迎新,图一热闹。今天,请“工作”来此串门,闲扯几句。
过了今天,做新闻就28个年头了。寒来暑往,几乎每天都有10余小时被“新闻”粗暴劫持。我说的是——每天。
正在逝去的2018年,也不例外。
朋友问,长年被劫持的滋味如何?苦,累,厌倦,怨怼,抑或抗拒?我的回答是:苦乐的边界并不明显。主动受苦,就是快乐。
桌上这把茶壶,20块钱买的。我每日用它喝茶,已整整20年。他人眼里,这是一文不值的老旧物件,之于我,它却是价值边城的生命元素。“新闻”,有时就像这把壶。
壹
11月8日,第19个记者节。采访中心开了个会。我的开场白是:“拜托在座的年轻父母,今天一定带娃去吃顿好的;没娃的,请给爸妈打个电话,问声安好。过节了,尤其要记着我们都欠了谁的。”
做记者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会上,新同事谈及职业理想,提到这个团队25年沉淀的特殊气质。话里没有一丝杂质,重重拨动我的心弦。灵魂深处,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你的初心,还在吗?”
多少年来,这个追问从没间断过。
身为新闻人,作为“党的政策主张的传播者、时代风云的记录者、社会进步的推动者、公平正义的守望者”,必须时刻牢记两件事——敬畏“记者”这两个字,时时叩问这份职业的存在价值。
这一年,我曾在N个会上N次提醒过年轻的同事:“无论何时,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是谁,是做什么的!”
万物皆媒的年代,“新闻人”概念几被搅成一团浆糊。都市报的最大敌人,不是经营下滑,不是新媒体冲击,而是在喧嚣中丧失定力、迷失自我。在不能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众多报纸趋之若鹜的,或许并非“大势”,而是“大流”。
就都市报而言,所有实质性丧失原创新闻生产能力、以“GDP”为唯一指挥棒、不致力于建设核心价值观宣传队与主流声音策源地的办报,都是耍流氓。
贰
年初,合肥突降暴雪。
大雪催生“交警托举电缆”的温暖,也引发“城市设施受损”的疼痛。
1月4日清早,一刻钟的上班路,走了一个多小时。
进办公室,立即打开采访工作群,发了这样一段话:“2008年,合肥也落一场大雪,新安做了“雪战动天地”策划,独树一帜,反响强烈。今天,我们会有怎样的表现呢?”、“十年了,队伍固然人来人往,但是新安精神不能丢,团队魂魄不能散。这场雪是一场硬仗,在考验我们。新安还是‘安徽第一报’吗?”随后,我把当年的报道方案及网话资料作了分享。
十年前的火花炫目如初,很快便看到群里有热血在沸腾。新闻人前行的动力,源于对真相和真理的忠诚,也源于手握着手的队友间相互喊出的“加油!”。
所有记者都顶风冒雨,选择了“在路上”。一条条现场文图、视频,伴着雪片疾速飞来。
大雪考验着城市,也见证了新安编采团队的职业精神和专业水平。
那几天,关于这场大雪,新安融媒体的原创报道成了国内众多媒体、网站的信息源头。
人心是最大的政治。一个新闻记者必须明白,人在哪里,主流舆论的阵地就在哪里。
当大雪牵动整座城市的目光时,记者的双脚就应当扎在大雪里。作为党的新闻工作者,唯有迎着寒风,头顶雪花,心怀群众,你才能看到真相、听到真话、感受到真情。有时候,“时、度、效”三个字,不只写在刻板的论文里,它也摆在洁白的雪地上。
叁
过去的一年,做过几次新闻奖的评委。印象最深的,要数4月的“安徽新闻奖”评选。
忠于规则,精细审稿,充分评议,郑重投票,评委们表现出的严谨作风和严肃态度,让我感佩不已。
且不说稿件的“主题、时效、写法、创新性、感染力”,只举两个“字句”细节,便足以见证什么叫“显微镜般的观照”。
有一条好稿,内容相当过硬,但文中有两处表达——一处写作“下绣花功夫”,另一处则写作“下绣花工夫”。“功夫”和“工夫”能否通用?又能否在同一篇稿件通用?评委讨论相当激烈,《汉语大辞典》多次出场。另一条稿件题目为“安庆黄梅 狮城有戏”,主题、角度很好,但围绕题中“黄梅”有无歧义,有评委针锋相对,最终只能以全体票决方式给出答案。
虽是做了多年采编的 “老新闻”,此次评选的“绣花”式讨论仍让我收获满满。与其说是参与了一次同行研讨,不如说是接受了一场业务教育。
一年中,去高校做过几次交流。有句话我说得最多——“每个字都有重量”。
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时代,野蛮生长的自媒体,将“新闻”门槛降到“只要会打字”的高度,舆论格局发生了颠覆性变革。可是,有个日渐鲜明的事实是,人们每天都在重度污染的信息河流中挣扎,呼啸而来的垃圾信息几乎渗进我们的毛细血管,让人无法呼吸。污染的源头在哪?或许就在于:在商业和技术的名义下,人们失去对文字的敬畏。传播规律不再被尊重,新闻传播的常识被轻辱甚至无视。
几年前,给记者算过一笔账——以新安晚报版面广告价格换算,每个标点符号的价值约为30元。今天,我仍坚信,信息的天空灰霾弥漫之际,恰是“一口洁净的空气”价值彰显之时。
肆
仲秋的一个傍晚,采访工作群突现一段2分52秒的视频。镜头中,六名少年自始至终在殴打另一少年,凶残程度令人发指。被打者身材瘦小,一声不吭地蜷缩着。记者说,这起校园霸凌事件,就发生在合肥某职校寝室。
近年来,霸凌事件频现校园。由于多涉及未成年人,公众和媒体的第一反应,往往是两个字:敏感。但是,面对这段记录身边暴戾的视频,我的意见是:审视习惯性“敏感”,探寻“脱敏”路径。
“发生在身边的这起校园霸凌事件,性质恶劣,情节典型。作为主流媒体,必须选择直面而不是回避,要通过采访当事者、家长、学校、教育主管部门以及介入此事的警方,还原事件来龙去脉,全面剖析深层原因,为各界提供讨论样本,以引发公众思考,共寻治‘霸’良方。”
9月17日,《入学才几天,少年在宿舍被六人围殴》在8版刊发。同事颇下了一番工夫,但见报内容仍显单薄,有隔靴搔痒之感。
上午,我召集写稿同事及两位部主任,开了个策划会。就前期采访细节以及后续报道走向,大家作了充分交流。
“保护未成年人,保护的是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决不是未成年人所作的没有底线的恶。若作恶者得不到应有惩戒,必然会造成严重的不良示范效果。从这个角度讲,大众将干预和引导置于未管所、监狱甚至刑场之前,才是真正的‘救救孩子’。”
霸凌事件的背后,固然有社会浮躁、文化失重、学校放松等因素,但家庭因素亦极为关键,有时甚至是起决定作用的。分析了几种可能的施暴动机后,我说:“施暴者与其家长给出的答案才有真正的价值。”没有真相支撑,所有的猜测、观点和情绪都是无源之水,毫无重量。
出色的记者,总会怀一颗匠心,排除万难,不懈挖掘,在设计图上完成出人意料的深刻。随后,数日的追踪报道,让事件真相得以全方位还原,受害者得到呵护,施暴者接受惩处。最有意义的是,社会各届在报道的引领下,以冷静和理性,成功“脱敏”。
其实,过去这一年,这样的“敏感”报道,我们做了不少。“206国道合安路花岗收费站何去何从?”、“城市‘路边车位’的收费去向何方?”、“几十座假公交候车亭惊现省城”等等,好像都自带“敏感”成分。然而,一支优秀的采编团队,对这类新闻的第一反应,不应是“做不做”,而应是“怎么做”。如何在牢牢把握正确舆论导向的前提下,敢于说话又善于说话,建设性地探寻“脱敏”路径,为政府分忧,为百姓解难,考验着新形势下新闻人在内容生产过程中的判断力、想象力和创造力。
伍
7月底,专程拜谒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
此前一周,新安晚报连续刊发“寻找烈士后人”报道,为这座陵园里的四位安徽籍烈士找到了失联80余年的亲人。
那天晚上,离目的地四川通江还有60公里,天就黑定了。我们已连续跋涉12个小时。
蛇行于莽莽大巴山,先前热闹的车厢归于沉寂,每个人都疲惫至极。
有人抱怨:“从没这么晕过,快要吐了。”同行者立即提醒:“我们没资格叫苦啊,当年,先辈从大别山征战至此,哪有公路,哪有车,是靠双脚一步步走过来的!”
一语未了,抱怨声戛然而止。
次日早,我们前往烈士陵园。这是我见过的最大规模的墓地。它静卧在大山深处,墓碑间似乎仍呼啸着80年前的子弹。
两万红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被战友含泪埋葬于此。他们中,有一万七千多人甚至没有留下姓名。
陵园的台阶共有341级。这是为纪念红四方面军总医院迁来通江沙溪的时间——1934年1月。
缓步拾级而上,我们将一枝枝白菊敬献在无名烈士墓前。默哀时,密林间传来阵阵刺耳的虫鸣,像是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号。悲声汇聚的河,在垂首肃立的队列间流淌,硝烟仿佛触手可及。
六安籍烈士花其兰的后人将从老家带来一瓶清水和一捧新土,安放在先辈墓前。
中午,我们在山脚举行了一个仪式。应主办方之邀,我和大家分享了两个“字”——人和魂。
“刚才在烈士陵园,看到那一排排墓碑,那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我在想,这每一个名字都是有体温的,每一块墓碑下,都长眠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合肥到通江,来回4000公里。我长途跋涉来此的目的,就是希望每一个冰冷的名字,都能还原成一个为国家和民族甘洒热血的、顶天立地的人。我相信,这也是在座所有媒体同仁共同的职业使命。
令人欣慰的是,过去一周,陵园里的安徽籍烈士,已有四位找到了后人。在后人的回忆和讲述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墓碑上的一个英名,而是气壮山河的一位英雄。”
“人无魂不立,国无魂不强。勿庸讳言,当下的社会风气比较浮躁,很多人陷入莫名的焦虑。焦虑何以产生?原因可能很多,最根本的,就是因为我们的内心深处少了一份理想和信念。
只有知道从哪里来,方知自己往哪里去。回望自己的来路,每个人都应当心存敬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同样如此。”
过去的一年,参加过数场报社主办的公益活动。有些活动,至今已办十余年。比如为寒门学子发放助学金的“新安阳光助学行动”,比如为贫寒大学生送爱心路费的“让我们的爱,伴你回家过年”。
12月底,在中国科大一间报告厅里,我和百余同学共同分享了一股寒冬中的暖意。这份温暖体现了延续了11年的媒体担当。我说:“时光,见证了主流媒体的坚守,也诠释了这份坚守的力量。”
陆
12月初,《失衡的共享单车》刊发时,用了五个整版篇幅。很少有人知道,这组重磅报道的背后,是年轻同事整整两周的艰辛调查。
其实,自第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合肥街头始,新安晚报就持续关注着这一都市生活“新发明”。毫无疑问,在方便市民出行、倡导健康交通、推动“低碳”发展等方面,共享单车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资本驱动的“野蛮生长”,也让这个活在泡沫里的“巨婴”很快百病缠身——投放失控,胡乱停放,商家关门,坟场林立,押金难退…..丛生的乱象,已影响到成千上万市民的日常生活。
能否从一团乱麻中,“剥离”出一份素材充分、脉络清晰的《合肥共享单车报告》?我和同事提起这一想法时,内心多少有些忐忑。要深度接触单车的投资者、经营者、管理者和使用者,将新闻事实精确镶嵌在两年多的时光幕布上,无疑是一项“明察暗访”工程。
三位同事连续奔走了两周。接着,我看到一份令人惊艳的“答卷”。12月4日,大家在朋友圈竞相转发当天见报的《失衡的单车》。我转发时,写了这段话:
“野草/缘泡沫疯长
两眼血丝的兽们/死在坟场原形毕露/丑陋的铁锈/包庇着不堪入目的墓志铭
自行其是的孤儿/丢了钥匙/甚至找不见门/以及方向
你骑着车/车也骑着你”
“共享单车报告”激起的反响是意料之中的。12月中旬,在报社主导下,合肥市文明办、城管局、市交通局人士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专家学者、市民代表以及四家单车企业代表共聚新安,面对面热议“失衡的共享单车”。各方的零距离互动,催生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思想风暴,火药味虽浓,但目标很清晰——让合肥的共享单车骑得更稳、骑得更远。
一家负责任的媒体,就该是个政声、民意、商情、学论平等“交响”的平台。这一年,新安的平台上,有“家校和谐关系怎么构建”的碰撞,有“芜合高速啥时告别拥堵”的呼吁,也有“小飞机能像自行车一样飞来飞往吗”的畅想……。每一场交响,都带给我一份快乐享受。
做记者的乐,只有自己知道。
柒
今天,合肥雪后初霁。
2019正在叩门。
且端起这把20年的老茶壶,带着初心,满怀欢喜开门去。
2018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