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街后的青丰河边,就传来了刘七翁的骂声。
一条黄犬许是受了惊,也跟着不明所以地吠起来。
“我心脏病再犯,你个狗日的要负责!”七翁的“高音喇叭”像是在对全世界发出警告。显然,这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惊世骇俗的大事情。
前一天,七翁才从县城出院回来。“今儿个又是谁的脚踩了他的尾巴?”好事的老人们纷纷出门探看。
这其中,就有拄着拐棍的郑三婆。
乡里的老话,84岁是个“节坑”,三婆挺忌讳的。刚过80,街坊问她高寿,她就答:“85啦!”这些年,她一直都是“85”。
三婆的家,在陡岭街东头的老邮局大院里。一幢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平房,靠南两间屋顶已经坍塌,墙上满是手指粗的裂缝。大院的铁门只剩半扇,锈迹斑斑,无的放矢地缅怀着半世纪前的荣光。院里只有一个住户,就是三婆。
三婆的老伴死了十几年。两个儿子都在省城,平时不大回来。多次要接老人进城,她不肯。三婆对街坊说:“跟他们不对味,我过我的。”
因为街道扩建,三婆家的老屋要拆。乡里答应给她老邮局的这两间公房,可以一直住到死。
邮局院里清静,住得倒还满意,就是少了老屋的那片菜园。
三婆一辈子闲不住。没了菜园就像少了魂儿似的。
拄着拐棍,沿街后的小河转了好多天,三婆终于寻着一小块闲地,在一片菜园的边缘。就像在地产商的眼里,所有的土地天生就是要开发小区的,在三婆心目中,每一片闲地都应当是郁郁葱葱的菜园。她满怀欢喜地回屋拿来一把锄头,颤颤巍巍地刨开泥土,去找丢了多日的“魂”儿。那一刻,三婆的心情,就如同当初欧洲人发现新大陆,尽管三婆从不知欧洲是个啥,尽管欧洲人要的是黄金,而三婆要的是青菜。
一连数日,三婆都在她的新大陆上忙碌着。整地、施肥、下种、浇水,几排青嫩可人的蚕豆苗、菠菜苗、萝卜苗,相继破土而出。
此刻,刘七翁就站在这些破土而出的菜苗旁边。三婆赶到的时候,七翁身边已围了四五个老人。有人在小声劝着什么。
令三婆大惊失色的是,那几排菜苗好像全被人斩首了!
揉揉眼细瞧,正撞着七翁的怒目。
有人推着七翁离开:“街坊邻居,算了算了,老七你脾气太暴了,真是。”
三婆顿时明白,老七的“高音喇叭”是冲着自己喊的。她用拐棍重重地敲着地:“老七你别走,你讲清楚,你怎么干出这么缺德的事?”
七翁回过身:“你还说我缺德?我问你,我的瓜秧子都到哪儿去了?”
就此,一场你死我活的争端在两位耄耋老人间爆发。一旁的几个老街坊瞬间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谁都知道,打年轻时起,七翁和三婆的脾气,就都是不听劝的。
当初,三婆刨闲地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看到七翁栽下的瓜秧?这是个巨大的悬疑。它支撑了街坊们延续多日的闲谈。
有人说,瓜秧是七翁进城治病前栽的,这都多少天了?没人浇水上肥,哪还有什么瓜秧呢?
有人不同意。河边的地,水足,土肥,那片菜园哪家的瓜长得不好?也没见哪个细心照料的。
多嘴的人还偷偷传了一件事:前些天,一里外的岗头上有一片山芋地被人挖了。附近的周老奶奶亲口跟他讲,是三婆挖的,有好几十斤呢,暂时就存在她家,三婆一点一点往家里拎。他对周老奶奶讲,你以后可不能帮她保管,逮着了你就是窝家。周老奶奶吓坏了。
又有人说,三婆的小儿子打电话数落了老母亲。“84岁的老人家,除了两件事没有大事,一是身体健康,一是精神快乐。搞那一小片菜地做什么?吃菜不能买吗?我们给的钱不够吗?”三婆很生气,大骂儿子一顿,说“你个狗东西哪晓得什么是大事!”
街坊们的七嘴八舌,当然都是背着三婆和七翁。当着面,他们尽量不提这事,偶尔绕不开,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劝两句。
三婆和七翁之间,好像从此隔了一条青丰河。即使面抵面了,也互相视若无睹。
青丰河旁那一小块闲地,不再有人种菜,又重新长起青草。
猪年的年关快到了。一天黄昏,街上忽然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有街坊说,三婆的大儿子将老母亲背上了救护车,三婆还对儿子说,把屋角的山芋带上。
三婆离开之后,七翁经常到青丰河边转悠,握着一杆旱烟,没精打采的。有一回,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说:“老觉得这儿有点痛。”
闲地上的野草早已枯黄。
没有风,河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镜子似的。不远处起起伏伏的陡岭,倒映在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