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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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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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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曾光六

曾光六是谁?

是我老家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小叫花子。

那一年,刘伯承到舒城,在天主教堂指挥大军渡江,沿路发了不少传单。光六不识字,但听人说,参军到部队管吃管喝还发衣裳。他想都没想,撂下粪耙破碗,赤着脚跟部队走了。


【一】

四、五年后的一天,夕阳落下天龙山,暮色渐合。曾家小庄附近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走来一位年轻人:一身粗布军装,扛着背包,扎着皮带,戴着雪白的手套,两只手腕各箍一块金晃晃的手表。只见他昂首挺胸,以标准的军人步伐阔步前进,边走边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路旁,一位衣衫褴褛的大妈正在菜园里忙碌。年轻人大步上前,“啪”地一个立正,抬手敬个军礼,用生硬的普通话高声地问:“请问老大娘同志,曾家小庄怎么走?”

大妈抬起头,愣住了。她揉揉眼睛,一边上下打量这个腔调陌生的小伙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自语:“这不是我家小光六吗?”

年轻人一怔,这才看清是自己离别了几年的母亲。他退后两步,再次“啪”地立正,又敬一个军礼,走上前,紧紧握住大妈的手:“哦,原来是母亲大人同志!”

曾光六回乡的情景成为乡亲们口口相传几十年的段子。

乡亲们后来得知,曾光六参军后,到过南京、福建,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一讲到打仗,曾光六的眼睛就放光:“子弹贴着耳朵飞,飞机在树头上打转,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边说,一边不无荣耀地轮流摸摸腕上的表:“这是真金子的!从美国鬼子手里缴的!”

回乡后很长一段时间,无论做什么,曾光六都是一身戎装,扎着皮带,戴着白手套,左右手腕一齐放着金光,走起路来依然“一二一”。

后来,军装脏了、破了,手套不白了,皮带也不扎了。再后来,军装、手套和皮带都不知所踪,手腕上的金光也不知不觉熄灭了。

曾光六娶了个驼背女人,生了一大堆孩子。

 

【二】

 七十年代初,曾光六的家搬到了杨庄。说是家,其实只是塘埂外一座孤独的小窝棚。在乡亲们眼里,曾光六性子太直,脾气还暴。

 那会儿,每逢春节,大队都会给军属、烈属和革命伤残军人慰问一张充满正能量的年画。

 那年年关,大队民兵营长朱小毛按惯例挨家挨户慰问,但鬼使神差,偏忘了给曾光六送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曾光六再次走起多年未走的“一二一”,几乎走遍全大队的机耕路,大骂朱小毛“反党”。窝棚门上还贴出一副别样的“春联”,歪歪扭扭几个大字:“我大队民兵营长朱小毛叫我反党”。

 朱营长吓得三魂出窍,连飞带跑赶到朱家小窝棚,没敢进门,只在门前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对不住”。曾光六并不买账,吃定朱营长是故意抹杀他出生入死的光荣历史。要不是几位白须长者出面解劝,窝棚里的火势几乎失控。

 

【三】

 小学一年级夏天的一个午后,上学路上,我们兄弟仨偷偷溜到杨庄,脱光衣服,蹿入庄后的大塘嬉水。

 正玩得尽兴时,曾光六突然出现在塘边,凶巴巴地指着我们骂:“小东西胆子太大,不好好上学跑来洗澡,看我怎么整你们!”把塘边的衣服统统收了起来。

 我们大气不敢出,躲在菱角秧和荷叶下眼巴巴地瞅着,悔不该刚才选错了塘。

 没想到,不一会儿,曾光六居然把衣服放回原处,脸上还带着笑纹:“怕了吧?小东西赶紧去上学!塘里有水鬼,不能下。要不是你们家有两根‘皮带’,我是真要收拾你们!”

 “两根皮带”,想必是指我父亲和叔叔都是当兵的。

 

【四】

 我的印象中,曾光六家有一只小渔盆。他时常划着渔盆在各庄的水塘里张网捕鱼。围观他从网里扯出的渔获,是我们放学路上最快乐的事儿之一。

 曾光六的大儿子叫曾大双,学习不好,就跟父亲一道捕鱼。长大后,捕鱼也就成了他的营生。早年,很多农村水塘的鱼都是野生的,想逮就逮。包产到户后,水塘大都被村民承包了。但曾大双有时仍会趁着夜色,到鱼塘里下网。1983年的一天晚上,大双在邻庄被生产队长“逮了现行”,那时正值“严打”,偷棵白菜都要抓起来的。

 大双坐牢的三年中,曾光六病死了。

 据说,临死的时候,他指着一个破木箱对儿女们说,那里头有根军用皮带,下葬的时候,一定要给他扎上。扎上皮带,他才能走得动路。

 今年春节回家,听乡亲说,大双出狱后,就再没捕过鱼了。如今,附近乡邻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去请大双。大双就带着老婆上门,帮忙做伙食。一来二去,他的厨艺日长,在十里八乡有了口碑,一天能挣好几百,有时还能拿几包烟。

 有人看见,大双做伙食时,腰里总会扎着一根皮带,军用的,看上去挺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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