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越来越喜好独酌。
掌灯时分,置几碟小菜、二两老酒,独自安坐,细斟慢品,不失为人间一大快事。
抿一小口,一股粮食的奇香,在舌尖打几个转儿,再轻轻聚为一道涓涓细流,断续而下,直润肺腑。酒的原味,好像只有经了这种哲学式慢饮,才会被纯粹地觉知和记录。
第一次喝酒,是八九岁时。正月里,去亲戚家拜年。长辈呼我上桌敬酒。不知深浅就端起杯,喝茶一般满盅而尽。稚嫩的喉管里顷刻腾起烈火,让我从此懂得,有些东西看来无色透明,其实暗藏凶险。
那时候,村里人极少喝品牌白酒。过年待客皆以散装烧酒,是从附近的神墩代销店打的。尽管是散装,一斤也要八毛二,比猪肉还要多九分钱,断非日常能享用得起的。打酒工具多是用过的输液盐水瓶,瓶口有橡皮塞,密封性很好,装满一瓶正好一斤。每次去代销店打酒,年逾花甲的店员会慢腾腾走向柜台旁的一口小酒缸,轻轻掀开木质缸盖,拿起一只竹筒做成的酒舀。是时,一阵浓烈的酒香会扑面而来。萦绕鼻端的,满是粮食的自然醇香。
这醇香,是“八毛二”老白干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后来,在五花八门的酒局上,好像再也寻不见那地道的香气了。是“五味令人口爽”?是勾兑的酒越来越多?抑或是,装酒都不用盐水瓶了,而一斤酒却要卖到几百元?反正,在觥筹交错的热闹里,酒好像故意躲开舌尖,糊里糊涂就入了喉。一个个别有用心的“罍子”,在喉管里炸出一片片广阔的人生天地。有时,你甚至会产生错觉,以为奔涌而下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勇往直前,无坚不摧,恰好折射出你意欲征服世界的万丈豪情。
据说,旧式士子行走江湖,讲究的是“一二三四”:一团和气,两句歪诗,三斤黄酒,四季衣裳。我虽酒量很差,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对海啸式豪饮十分着迷。就像是平淡的日子里,总盼着逢个烟花璀璨的节日。刚工作那一段,工资每月80多,几乎没有节余,多花在呼朋喝友的酒桌上了。那会儿,我们已开始喝品牌酒,以两块多的“明光佳酿”和“沙河特曲”为主。后来端起新闻这碗饭,成天都是与人打交道,把酒临风几乎成了江湖日常。
然而,烟花易冷,绚烂终究是短暂的,来得触目,去亦惊心。无数场宿醉之后,蓦地发现,我和代销店里的醇香已悄然分别几十年。
真正怀念这股醇香,跟自然而然地疏离酒局,或是互为因果的。先是置办了一只二两装的小酒瓶,再备体态娇小的酒盅。只要居家晚餐,每每将酒瓶装满,以此为量。菜是荤素不拘的,能下酒即可。独自举盅,任那杯中物如一条细线,系在唇齿间,缭绕再三,向喉管而去。没有“罍子”的爆破,喉管里的天地显而易见地缩小了,暗淡了刀光剑影,却平添了几分从容宁静。
人的喉管,或许就是越长越细的吧。
总有一天,我们会意识到,人生是一条单行道,没有彩排,也无法掉头。越往前走,会越觉得孤独。当青春被粗犷而鲁莽地大把挥霍之后,我们必须慢慢学会独酌。
好在,单行道上,一段有一段的风景。能闻见粮食的醇香,就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