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部纪录片,名曰《我为钓鱼狂》。南国钓者驱车东北嫩江,要找一种俗称“牛尾巴子”的鱼。这鱼虽不名贵,亦其貌不扬,但他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之所以不惜千里跋涉,探鱼市、走“泡子”、求渔家、闯北湖,动机很单纯,就是想看一眼这未曾谋面的鱼。钓者说,自己是随心而行,出于对钓的痴、对鱼的趣,出于一份“鱼我所欲也”的好奇与冲动。
初夏的午后,走在桐庐富春山的石阶上,我禁不住想,严子陵也是这样一位痴于钓、趣于鱼的钓者呢?
坦白地说,读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之前,我并不知富春江畔有这么一座严子陵钓台,甚至不知两千年前有严子陵这么一个人。《钓》文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渡江”一段:作者行至江畔的鱼梁渡头,苦不见一只过江渡船。向一浣米少妇打听,方知只要喊一声“喂,喂,渡船请摇过来”,便能唤来船夫。郁氏从其言而行。喊声甫落,果见一叶小舟自对岸驶来。问船家费用几何,答曰“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读这段文字时,就像在欣赏一幅上世纪30年代的民国乡村风情画。
如今的严子陵钓台,整日船来船往,处处挤满拍照的游客,再也寻不见郁达夫笔下的空灵静寂之感。同行的导游,言之凿凿地把“喊船渡江”的文字嫁接在90年代的巴金游记里。这差错,似也怪不得她。据说,自南北朝以降,青史有名的文人来此揽胜的,就不少于千人,偶有张冠李戴也在所难免。
穿石坊,绕“听泉”,拾级而上。缓坡前,是一段仿古的木质廊道。人行廊下,身旁石碑林立,碑上字迹或浓或淡,粗略一瞄,多是历代文人登临钓台的感怀类留墨,由今人镌刻的。行程紧凑,实在无暇细品这些诗文。
过了廊道,山势突然变得陡峭,石阶也一级级急促起来。刺目的阳光,被参天的古木剪裁成缕缕柔和的金线,摇晃着洒下,系在蕨类植物嫩绿的根部。茂密的竹林,阻断了富春江景,也隔绝了山下的鼎沸人声。有一刻,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顶巨大的绿色帐篷里。帐篷外,是另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世界。微风拂来,凉意渐起,适才的淋漓大汗,此刻倒成了涂满全身的清爽剂了。
要不是山路旁时时有雕像闪现,这会儿,差不多就能触碰到郁氏所言的“太古的静”、“死寂的静”了。雕像的主人,皆是留墨于此的大文人——李白、孟浩然、苏轼、范仲淹、陆游、朱熹、康有为、巴金…..少说也有几十位吧。
史书上说,东汉的严子陵是以隐而名的。其少时与光武帝刘秀一道游过学,颇有才气。后来,刘秀做了皇帝,多次派人寻访严子陵入京。严氏披裘而钓,断然拒之。好容易请到京城,刘秀与其同榻而眠,严氏居然将脚置于皇帝的肚子上。左右大惊,皇帝却不以为然。封个“谏议大夫”职,严氏亦坚辞不受,执意归隐桐庐,在富春江畔钓鱼种菜,终老一生。
导游说,李白、范仲淹们登临钓台,慕的是“史上最早隐士”的名。我想,这个说法立不住脚,介之推是不会同意的。既然不是“最早”的隐者,又没立言、未建功,那么,除了演绎过“皇帝肚上歇脚”、“披着羊裘钓鱼”几个似有若无的传说之外,这严子陵究竟在钓台画了一道怎样的符咒,竟引得历代成千墨客纷至沓来呢?
登上山崖,见两处平整的石台。其中一处建有小亭,亭内一碑,立于上世纪80年代,上书“汉严子陵钓台”几字。
乍看上去,石台不大,也就一二十平米,其状格外素朴。细瞧之下,此台耸于危崖,与江面落差超70米。人立台上,富春江景尽收眼底,但见青山逶迤,绿水平阔,白屋点点,众鸟闲飞。端的独一无二的观景胜地。
想那千余墨客慕名而至,一定都曾登临此台。心旷神怡之间,他们都确信这便是严氏披裘的钓台吗?恐怕未必。
有趣的是,除郭沫若调侃了一句“岭上投竿殊费解”,众人好像都假装相信了“半是存真半是猜”的传说。或许,只有相信了这些,才有借口写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之类的诗句。这些诗句要致敬的,与其说是钓台上的严子陵,不如说是作者自己心向往而实不能为的归隐理想。
每个追求“内圣外王”的文人,心底都藏着个田园梦。然而,有几人既能安坐于世外钓台,又能在世间拥有一座“山高水长”的牌坊呢?
严子陵的符咒,或许就是一份名利之外的平凡吧。
这么想来,严子陵倒不太像趣于鱼的钓者,而更像那条其貌不扬的“牛尾巴子”鱼了。痴于钓的却是那千余墨客。尽管只是块普通的崖上石台,总是自己想见而未见的,于是一群文人翩然而来,面朝江水吟哦一番,再以此为饵,钓来另一群文人。随之,钓台上的石碑越来越多,雕像也越来越密,绿伞里的幽寂从此无法触碰了。
纪录片里,那位南国钓者手捧着“牛尾巴子”鱼,欣喜至极:“瞧,多漂亮的鱼!玲珑剔透的。”而在我看来,那鱼真的很普通,像极了我老家的汪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