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的小学,坐落在皖西张母桥镇一个叫孙家大圩的村子里。
“圩”字的本义,是指围绕村落四周的障碍物。但在我老家,它却被广泛运用于村名。除了孙家大圩,还有夏家圩、赵家圩等。带“圩”字的村,旧社会多住着地主大户,想必四周都曾修有“障碍物”的吧。我的记忆中,当年,夏家圩的村头,就有一座碉楼式建筑,墙以粘土夯就,极其坚实,内置实木的楼梯楼板,顶端四侧有好几个正方形的瞭望口。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孙家大圩有几十户人家,四面环水,东西各有一条塘埂通往村外。东边村口,住着一户童姓人家。他家院子里,有一棵参天古树,高逾数丈,几人才可环抱,枝繁叶茂,绿荫如盖。那是小时候见过的最粗最高的树。前一阵去浙江桐庐,在富春江畔见到一棵800多岁的古树,乍看上去,颇为面熟,像极了孙家大圩的那一棵。
走过这棵树,便进了村。沿着塘边的土路,经五六户人家,就到了李堰小学。
小学的校址原是我们曹氏家族的祠堂,规模不大,总共也就五六间屋,三面皆与民居相邻,门前有一片纵深十米左右的开阔地,外临村边的大塘。
学校的外墙以石灰涂成白色,刷着大红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标语。校门朝南,比一般居家的木门稍宽一些,门头有一排并不精致的石雕,下有门墩和门槛。
进了校门,正对面有一座少了两个角的水泥乒乓球台。这是学校里唯一的体育设施。不过,这个球台却极少用于打球。一来,全校没人买得起球拍,偶尔有人打球,用的也都是木板;二来,作为全校最热闹的游乐中心,下课铃一响,球台前总是水泄不通,打宝的、玩石子的、跳房子的、踢毽子的、挑花棍的、拍花牌的……台上台下挤满了人,哪还有乒乓球的立锥之地呢?
有一年冬天,我家请村里的吕木匠打家具。吕木匠手艺精湛,远近闻名。在我的央求下,他顺手做了一只木板球拍。尽管这球拍的形状、尺寸并不规整,也很少用于实战,但它常被我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显摆。这是我眼中最为珍贵的两件宝物之一。另一件则是一顶灰色的八路军军帽,是在北京当兵的叔叔探家时送我的。
球台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间教室。教室只有个土门框,却没有门。
西侧的教室很长很窄,除了门框,唯有南墙上开了扇小窗,里面光线很暗。课桌砌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以土砖为材料,形状像一座袖珍的两孔“赵州桥”。“桥面”便是桌面,有的以粗糠和着稀泥抹平,有的则用石灰抹了一层。两桌一排,两人一桌,腿便伸在“桥孔”里。板凳都是我们从家里自带的,高矮不一。靠北是老师的讲台,也以土砖砌成。讲台后,有个长方形的木支架斜靠在墙上,支架上则横着一块布满裂缝的黑色木板,粉笔写上去,总会发出“空通、空通”的声响。
东侧的教室则是正方形的,三桌一排,南面有两扇窗户,光线相对好些。这个教室的黑板,是用水泥在墙面上抹出的一块,涂了黑漆,写字时声响会小很多。在我们眼中,这样的黑板是比较现代而时尚的。
每到放假,老师们会把每一块黑板洗净,重新刷上黑漆。开学时,领到几本新书,买了几本新作业簿,再面对光可鉴人的黑板,我们会感觉一切都是新的。
到黑板下找寻老师用过的粉笔头,是我们的一大乐趣。但捡到的机会微乎其微,只要还能使用,老师是舍不得扔掉的。令人惊喜的是,有一次我居然幸运地捡到一只红色的粉笔头,并用它在黑板上画了个腾云驾雾的“孙悟空”。
过了球台往里走,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地上有四方的排水沟。每至雨天,檐下“四水归堂”,有时哗啦啦,有时滴答答,与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天井再往里走,也是一间教室。这教室最大的特点,是北侧墙面全刷了石灰,上有八个鲜红的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是半米见方的美术字,出自夏义川老师之手。我亲眼见证了夏老师的创作。他站在课桌上,用直尺划格,拿铅笔勾出线条,一点一点修正,最后用红漆小心将线条涂实。那八个字真漂亮,跟课本上印的一模一样。我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写出这样的字,该多好啊!
天井的东侧,有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那是老师办公室,也是学校里唯一一所安了木门的房子。门头上,挂着一只小铃铛。几年中,它一直是我们冲锋陷阵的号角。小屋里,挤着几张破旧的小木桌,桌上堆满我们的作业本。
所有的老师中,我们最敬畏的,是校长胡志明。
胡老师教我们数学,平日不苟言笑,手里常拿一把半米左右的教尺。很多顽皮的同学都通过这把木尺领教过胡老师的严厉。那年头,鲜有学生和家长会抱怨老师的责罚。孩子被批评了,多数家长会主动去学校感谢老师的教育。
其实,正是这把有棱有角的教尺,启蒙了我们一生受用不尽的规则意识。
课堂上,胡老师多次跟我们讲过陈景润。他指着屋顶漏下的雨滴,告诉我们,有志之人从不怕艰难困苦,陈景润就是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攀登数学高峰的。那时候,在我们心中,陈景润就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唯一能跟现实联系起来的,便是禁不住在心里发问——科学家的小屋也像我们眼前的这间教室吗?
胡老师也有温和亲切的一面。记得有一次,期末考试后,胡老师留下我和另一位成绩不错的同学帮着改试卷。刚下过一场雪,四壁漏风的小屋里,寒气袭人。改了半小时左右,手脚就有些僵硬了。胡老师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冷吧?来,我们做做运动!”于是,他便领着我们到球台前,跺脚、搓手,还喊着口令,带头做起广播操。我们全然忘却了师生之别,一起跳着、笑着,开心至极。
教语文的是苏成立老师。苏老师有一副极具磁性的好嗓音。除了课教得生动有趣,他还时常利用课余时间给全班同学讲故事。那是我们最期待的娱乐时光。讲《烈火金刚》时,苏老师口中的史更新、猪头小队长、毛驴大队长,个个鲜活传神,呼之欲出。记得有一天傍晚,正讲到肖飞买药途中遭遇鬼子,十万火急,苏老师忽然停住:“今儿个天有点晚了,明天我们再接着讲,好不好?”大家坚决不同意,非缠着他讲完这惊险的一段。
那个年代的乡下,有收音机的人家寥寥无几。我们很崇拜苏老师,因为他的声音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今天,我仍然佩服苏老师,因为他在不经意间推开了一扇窗,让一群乡下孩子望见浩渺无涯的文学天地。
按说,像李堰这样偏僻而简陋的乡村小学,是很难开音乐课的。但学校里并没因为条件不足,就剥夺了我们触碰艺术的机会。郑义琴老师的爱人汪太元在附近中学任教,擅长音乐。胡校长得知后,便专门请他课余到学校教唱歌。我至今记得汪老师教过的两支歌——《牡丹之歌》和《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在我们听来,汪老师的男高音比蒋大为更为高亢、更为动听。教到高兴处,戴着厚厚眼镜的汪老师便从包中拿出口琴,忘情地为我们的合唱伴奏。如今,偶尔去歌厅,《牡丹之歌》仍是我的保留曲目。前年去东北,漫步在松花江畔,耳边立刻响起那间破陋教室里“绿水载白帆,两岸花万朵”的歌声来。
那时候没有“素质教育”一说,但我们很幸运,有汪太极老师教图画课,夏义川老师教体育课。那座不起眼的小学校里,埋藏着我们快乐而丰盈的童年。周岐芝、孙家桂、夏义桂、夏有炳,每一位老师都值得我们感恩。作为乡村耕读教师,上课时他们教书育人,课余时他们打耙犁田。正是这群同时在土地和心灵上辛勤耕耘的劳动者,用他们粗糙的双手,在简陋的黑板上为泥孩子们画出一双飞翔的翅膀。
有人说,一个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童年。孙家大圩离我家不过两里路左右,但在后来这30多年里,我再也没去过那儿。近年回家,能远远地望见村中楼房渐起。据说,李堰小学早已被撤并。
但是,在我心里,孙家大圩仍是当年的模样。那棵古树,永远屹立在村口。
李堰小学,仍在村子的中央。每到黄昏,都有欢乐的歌声从那里传出。小屋的窗前,胡老师正专心批改着我们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