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堡’的‘堡’究竟怎么读?”
一屋子都是玩文字的,却为一个汉字的读音犯了难。
有人声称去过张贤亮打造的镇北堡,读“卜”是正解。有人翻开字典,说肯定不是“保”,如不念“卜”,那就只剩一个“铺”了。字典上就仨读音。
“可贵州的客人说当地从来都念‘普’!”主持活动的是安徽广播电视台知名主持人陈茜。上场之前,她有些踌躇。毕竟,“屯堡”是这场活动的主角。
剧场外大雨滂沱,仿佛是六百年后始还乡的“屯堡”人汹涌的热泪。当他们隐约带着安徽口音述说自己的“屯(普)”时,你不会再怀疑那个“堡”字的读音了。有些符号,是固执地活在字典之外的。
无法想象大明王朝那场“调北征南”的大迁徙是多么声势浩大。为绝边疆之患,朱元璋一声令下,原籍安徽等地的数十万大军直取云贵。战火稍息,将士们的妻儿老小亦被迁居于此。从此,这群安徽人在异乡筑起“屯堡”,开始了战时拔剑、闲时扶犁的军垦生活。
无法用正义与否来评判这场迁徙。因为每一个“正义”的借口,都可能包藏着一个“非正义”的阴谋。怀着征服者的优越感,“屯堡”人将黔地本土文化死死守在村寨之外,一守就是几百年。
六百年之后,“屯堡”人依然操着江淮口音,依然穿着大襟“凤阳装”,依然唱着从老家带来的“地戏”,依然吃着当年征战时常吃的“老家口味”,依然住着防御性极强的石头村寨。“屯堡”之内,时光仿佛是凝固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停留在悠远的古代。
剧场里,“屯堡”人在大屏幕上描画着异乡的家园:石头的瓦,石头的墙,石头的街道,石头的缸…….这些把石头工艺用到极致的“屯堡”,在雕刻时光的同时也被时光雕刻,宛如一枚明代历史的活化石。
最让人动容的,是那些热泪涟涟的“屯堡”老人们。“我的老家是安徽”;“我家是凤阳府的”;“我祖上来自庐州府”,“想不想回家?怎么不想呢?做梦都想回老家啊”…….他们的声音,像是从六百年前穿越而来。
观众随之落泪。台上台下被一条系在历史夹缝中的乡情绳索紧紧捆缚着。这绳索极其微细却无比结实,它以数百载光阴把字典外的符号深深勒进人们的心坎。
那一刻,我忽然忆起十年前去贺兰山的情景。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都在幽深崎岖的山谷中穿行。两旁悬崖上,不时出现一幅幅古老而奇特的岩画。画上有奔跑的猛兽,有摇尾的狗,有展翅的飞鸟,而更多的则是奇形怪状的人面。它们在表达什么?形成于什么年代?是出自匈奴、党项人之手,还是鲜卑、突厥人的杰作?没有人知道确切答案。山谷里没有“屯堡”,留不住飞逝的时光。
那天傍晚,大家在山麓一个夯土筑就的小院里歇息,有人点起熊熊篝火,唱起清峻苍凉的西北民歌。我独自一个行至山口,借一块大石,盘腿而坐。夕阳渐落,西风怒号,眼前赫然铺开一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边塞图。暮色中,山崖上的岩画渐渐面目模糊,如同一个悄然驻足的幽灵,还原成远离人迹、遁出字典的神秘符号。山顶上,几只岩羊行绝壁如履平地,正形态从容地晚归。我想,千年以来,它们一直跟岩画相伴,一定略知这些符号背后的秘密吧。
相形之下,“屯堡”人是幸运的。六百年斗转星移,可“堡”字该怎么读,他们从来都是心中有数的。
坐在我身旁的领导,来自“屯堡”人的故乡凤阳县。看完《大明屯堡》,她眼含泪花,对我说:“凤阳一定要邀请‘屯堡’老乡回家!”说这句话时,她很肯定地将“堡”字读作“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