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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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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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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尘乡村

垃圾,终于挑破了城里人的神经。随手一扔的日子一去不返,处理必须分门别类,还要定时定点。有人开玩笑说,守卫垃圾箱的上海大妈出口就是“灵魂拷问”——“您是什么垃圾?”

与其说,这是人向垃圾的无条件投降,不如说,这是人开始学会在垃圾堆里翻找丢失的自己。填埋场堆不下了,焚化炉烧不尽了,中转站运不动了,城池被垃圾困得死死的,我们能做的,只有示弱,只有诚恳地朝着垃圾发出真正意义上的“灵魂拷问”。

回到三四十年前的乡村,人们根本无法设想,有一天会被一堆垃圾压个半死。那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垃圾不能消灭。

很怀念那个一只竹篮装天下的年代。去菜园,用它拎菜;走亲戚,用它拎几斤挂面;上街,用它拎几只鸡蛋去卖。庄稼人的小家什,几乎没有竹篮盛不下的。一只竹篮可以挎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说它能抵得今天的成千上万条塑料袋,一点也不为过。

印象中,竹篮还有一项娱乐功能。夏种时节,山里的龙河口水库会开闸放水。清凌凌的库水,沿着干渠、支渠疾速流入羊肠般的小水渠,再一路淌进农家的责任田。这时候,总有些几寸长的鲹条和鲫鱼顺水而来。放学之后,我们经常拎着空竹篮来到小渠边,迎着水流,将篮子横向拦在渠中,在其两侧垒起封闭性的小型土坝。这样一来,渠水必须经过竹篮才能下泄,篮子也就成了一张简易的渔网。每隔一会儿,我们就收一次网。虽然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总有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会接连带给我们惊喜。忙活一两个钟头,凑够了一顿美餐,我们才会洗净身上的污泥,赤着脚,光着膊,拎起竹篮,欢欢喜喜回家去。

那会儿,渠边的青草,很难高过脚背。嫩草一露头,我们就用它来放鹅,用它为生产队准备牛草。到了深秋,草黄了,不能再作饲料了,也总有人割了它们以作灶间燃料。可如今,野草没膝的田埂比比皆是,乡村的很多小路都走不通了。

午收之后,我们会用竹篮拎些打过的油菜壳去菜园,撒在黄豆苗的根部。松软的菜壳既可遮挡炽烈阳光,亦可锁住土里的水分,腐烂之后,还能直接成为植物肥料。

不只是菜壳,每一根秸杆也都能用得其所,绝不可能发生露天焚烧的事儿。油菜秸比较金贵,通常会和农垦稻秸、红花草秸一道送进村里的加工厂,打成粉末,配上稻糠,作为喂猪的饲料。

一般的稻秸则整齐地堆在谷场上,成为长年使用的灶间燃料。它们不仅保证了千家万户的炊饮,还撩拔过古今无数文人的诗情。无论是“孤烟村际起,归雁天边去”,还是“雾歛芦村落照红,雨余渔舍炊烟湿”,都和灶堂内那一堆青灰有关。

就诗意而言,草木灰比不上袅袅青烟,但它在农家眼里却能一物百用。拿木制灰扒将其扒出灶洞,用簸箕端着,洒到新剪的韭根上,韭菜不仅重发迅速,叶儿还尤其青嫩;秧堂里若适时洒上几簸箕青灰,拔秧时会特别省力;很多时候,鸡笼鹅笼的地上会铺一些灰,以保证饲养环境的干爽;老家还有一种装着青灰的小布袋,名曰“灰包”,塞在婴儿的摇床里,是纯天然的“尿不湿”。

记忆中,那时乡村的很多日用品都像“灰包”一样就地取材,信手拈来。去肉案称半斤猪肉,就随手扯过一根稻草或者细麻提着;谷场上的木掀、扬掀、压郭、簾秸、风木等农具,无一不是木制或者竹制的。

年幼的孩子手中常端着一只竹碗,以毛竹的竹结做成,俗话叫“猛猛子”。看起来很粗糙,其实相当实用。“猛猛子”不怕端不稳,不小心掉地下了,也不易摔破。

“猛猛子”里的菜,也多是在一种“井”字形的竹制锅叉上蒸制的。虽然不见什么油腥,菜都是绿色有机的。贫穷的相对性,在这些菜里体现得尤为深刻。

煮饭的水,都从村口的井里打。我们用木桶挑水,扁担上的勾子,其实就是两根树桠。舀水的瓢,则是用半只葫芦做的。

细想想,有一样东西似乎是和垃圾相关——每户人家都会在院子里挖个水宕,土话叫做“阳沟”。每天早上清扫户内户外,收集的灰土、落叶、家禽粪便啥的,尽数归入“阳沟”,顺其自然地沤着。到了耕种时节,“阳沟”里的泥便会被全部清出,晒干,敲碎,送到田间地头,用作庄稼的上等肥料。

村里的当家塘也是如此。到了冬天,家家户户义务出工清淤,淤泥集中堆放,晒干后,各家便可取作田间土肥。

比这两款肥料更高大上的,要数人畜粪便了。在化肥没有普及之前,农家肥几乎是农耕文明的一大元素,在农田菜地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上世纪80年代初,村里推广沼气,邻居家率先试用,眼见得技术人员拧了开关,点了火柴,灶头上立即腾起蓝莹莹的火苗。我很惊讶,农家肥居然还有如此发光发热的妙用。

农家肥中,牛粪有时候会另作它用。有的农户将其和着稻草做成“牛屎粑粑”,贴在向南的外墙上。晒干之后,储存起来,用作冬天的补充燃料。据说,用“牛屎粑粑”熬出的粥特别香。

印象中,我小学毕业以前,很少穿过新衣服。一件碎花棉袄,姐姐穿了,哥哥穿,哥哥穿完,才轮到我。因为外套太小,遮不住那大红的碎花,妈妈特意在袄子下摆镶了一条蓝布边,勉强维护了小男子汉起码的体面。其实,村里每户人家皆是如此,哪一件衣服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穿不了了,还会用它来做鞋,不会有一丁点儿浪费。岂止是衣服,就是铁锅破了,也会请来专门的匠人,打上一个金属补丁。那时候,人们的头脑里,改良远远大于革命,能修补就尽力修补,从不轻易抛弃。

三四十年前,乡村没有一只垃圾桶,更没有填埋场和焚烧炉,可所有的垃圾好像都尸骨无存。在“垃圾围城”的当下,想想这事儿,真的挺神奇。

或许,要和垃圾达成终极的和解,分类定点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要真正从垃圾堆里突围,只能靠我们对自己的“灵魂拷问”,寻得一条“无生有,有归无”的生活路线。就像当年的乡村,尽量用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最终让它们回到地里去。那会儿,人们天生相信因果,相信生活就是一场耐心的修补,而不是任性的弃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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