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那一天是大年初六,是我们那旮沓拜年习俗高峰期的最后一天,我妈还蒙在被窝里生闷气。我爸急得不行,他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其实,我爸早就把拜年的四样礼准备好了。两瓶家乡产的最好的特曲,两包白糖,两包点心,两条糕。一切准备停当,只等我妈发话。我妈却始终一言不发,只在那一个劲地叹闷气。
我妈在心中气我姥爷、姥姥哩。
说句心里话,我姥爷、姥姥真的是愧对我妈哩。我妈是家中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帮家里做事了。诸如带弟弟、妹妹,做饭、刷锅洗碗,喂猪、放牛。稍大一点,又下地帮着家里挣工分。可怜见的,我妈一天书房门都没进过。我小姨和小舅可都是读了高中的。我小姨有文化,脸蛋长得俊,皮肤白净,身材苗条,后来嫁给了部队上的一个军官。我小舅下学后也参军去了,不久也提了干。这样的家庭在农村可是不多见的,我姥爷、姥姥觉得脸上辈有光,脸都笑得成了弥陀佛模样了。
我姥爷、姥姥对我妈就不够关心了,好像我妈一人操持个家就是该的。还有,我姥爷、姥姥对我妈的婚事也极为草率。我妈虽然不识字,也由于长期劳动,皮肤显得黝黑,但模样儿还是挺俊的。她在心中时常勾画着如意郎君模样,要长得高高大大的,英俊帅气,还要能文能武。可我姥爷、姥姥硬把她嫁给了本村老实头,我姥爷从小玩伴的儿子大锤。大锤,一听这名字,就知是长得五大三粗的。可不是嘛,我爸长得就是那个模样。我妈死活不愿意,凭什么就我不落好?拿我不识字待的吗?不识字,但我识事。尤其,我长得又不丑嘛?我姥爷发火了:“大锤怎么啦?人实诚,又能干,上哪找去?”实诚、能干,是我姥爷对我爸最好的评价。可不是嘛,只从我妈嫁给我爸后,我姥爷、姥姥家的活,都被我爸、我妈给全包了。我姥爷、姥姥心中那个舒坦啊,真的没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我姥爷、姥姥的幸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我时常瞅见姥爷手里捧着个茶壶,一边呷一小口茶,一边指挥我爸给他挖护理果园的沟渠,或指挥我爸给他的果树修枝剪叶。待果树挂满了果子,姥爷会背着双手,哼着小曲,在果园里溜达。我也时常瞅见姥爷,搬个藤椅,放在门前的洋槐树下。之后,躺在藤椅上,怀里抱着收音机,眯缝着双眼,摇头晃脑地听京戏,有时还跟着哼上几句。比如:“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我姥姥则笑眯眯地炒上两个菜,切开几个咸鸭蛋,让姥爷趁着好心情喝上几口。
邻居都“啧啧”称赞我姥爷、姥姥是有福的老太爷老太太。地里的活有人干,钱大把大把地有人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姥爷、姥姥听了,脸上更是乐得开了花。
这一年的冬月,我小姨一家,我小舅一家,一起从部队回家探亲。两家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喜得我姥爷、姥姥合不拢嘴,不住声地说:“买这么多的东西,不浪费钱呀,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我小姨、小舅连忙回应:“好长时间没回家了,买点东西孝敬你们二老,还不应该呀?”我姥爷、姥姥听了越发欢喜,我姥爷拉着我小舅儿子的手,乖乖心肝儿叫着。我姥姥拉着我小姨儿子的手,也一口一个亲孙子叫着。我站在他们旁边,我姥爷、姥姥就好像没看到一样,似乎我就是一个外人。我妈瞅见了,心里顿时感到拔凉拔凉的。我妈说:“妈,您停下,看我给您捉了只老母鸡,还给您带来了两瓶老白干哩。”我姥姥头也不回地说:“放那吧。”双手却在不停地逗弄着她的小外孙,我妈心里又是一沉。
一阵寒暄过后,家里静下来。我妈和我姥姥在厨房忙做饭。我小姨、小姨夫,我小舅、小舅妈,四人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边打牌,一边喝茶聊天。显得那么悠闲自在。我姥爷坐着,我爸站着,在一旁看他们打牌。我姥姥对我妈说:“去,把大锤喊过来理理葱理理蒜什么的,跑哪憨站着算什么?”我妈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她没有马上过去喊我爸,她心里有个小九九,那就是我爸也应该和我小姨夫、小舅享有同等待遇。我妈认为,自己忙就算了,我爸可不能像佣人一样,把他们几个当老爷一样伺候。我妈就对我姥姥说:“喊他做什么,碍手碍脚的,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我姥姥不乐意了,说:“叫你喊你就喊,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我妈很不情愿地把我爸喊到了厨房。
酒宴开始了,只留下我妈和我姥姥在厨房里搞服务,其他人全上了桌子。依我姥姥的本意也是不愿意我爸上桌子的,但她看我妈脸色不太好,就没有阻止我爸上桌子。不过,她还有些不放心,就对我爸说:“上桌子不要咋咋呼呼的,免得让人说没礼貌。”我爸听了我姥姥的话,坐在桌子边一下不敢造次。我妈听了我姥姥的话,心里不是个滋味,都是一家人,怎么就成了“免得让人说没礼貌”了?
那晚喝得是小姨夫从大城市带来的好酒,我家的两瓶老白干被姥姥放在了门后,无人问津。小姨夫、小舅举杯了,我爸跟着举杯。小姨夫、小舅吃菜了,我爸忙伸出筷子。我姥姥在厨房对我妈说:“大锤太没礼貌了,一点也不主动,还要人家先敬他酒。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能不能受得起?”我妈的脸羞得像个大红鸡冠子,心里想,妈啊,妈,您真的偏心。大锤虽然没当官,可他是您的大女婿呀,做老大的,怎么就受不起了?
小姨夫、小舅吃起辣乎乎的狗肉来,不住筷子,不一会儿,满脸都流起了汗辣子。我爸却缩手缩脚不敢伸筷子,只吃放在自己面前的花生米、萝卜丝。我姥姥又来气了,对我妈说:“你看看你家大锤,好像一只猫一样,畏畏缩缩的,真是没出息。”我妈的脸臊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心里的苦水直往外流,当初说大锤好的是你们,现在说大锤不好的也是你们。真是人嘴两绺皮,怎么说都可以啊!
吃过饭后,我妈把我爸叫到一旁,说:“你傻啊,还是呆啊?吃个饭也要人教?你就不能先举杯啊?你就不能大块吃肉啊?”我爸听了,知道自己没放开吃饭,于是就像个小学生一样把头低下去。
下午,我小姨夫一家、小舅一家,都到镇上电影院看电影去了。我爸先在院子里劈柴,后又到村口大井去担水,忙得一头都是汗。我妈看不下去了,不停地在心里嘀咕,凭什么呀?都是姊妹弟兄,谁比谁高人一等还是咋的?要玩都玩,要干活都干活才对嘛!我家大锤也不是生来就是干活的命。我妈的心里就像打翻的五味子不是个滋味,她刷锅洗碗的时候,泪水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姥姥从外边进来了,我妈赶忙把泪水擦去。
晚上再吃饭的时候,我爸当仁不让,举杯就敬小姨夫、小舅,还先干为敬。我姥姥又不乐意了,对我妈说:“看看你家大锤,好像八辈子没喝过酒一样,一口就给干了。”我妈脸一阵红一阵白,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爸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也不央人吃菜,自己左一筷右一筷地夹起狗肉吃起来。不一会儿,我爸也流起了汗辣子。我姥姥那个气呀,不停地跺起脚来。她对我妈说:“你看看你家大锤,好像是上辈子饿死鬼托生似的,恨不得把盘子里的狗肉都倒进自己的肚子里,是哪辈子没吃过狗肉还是咋的?”我妈的脸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疼,心里说,妈呀妈,大锤小口喝酒吃菜,你说他缩手缩脚,大锤大口喝酒吃菜,你说他贫样。那大锤到底是吃喝,还是不吃不喝?你得给一个准话呀?否则,你叫大锤没法子做嘛!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为啥不一碗水端平?难道我家大锤没当官就比人低一等不成?
那晚,我妈没吃饭,就偷偷地带着我回家了。她不再操心姥姥家饭后刷锅洗碗那些子破事了,到家后蒙头就睡。我和妈睡在一头,我不时地听到她从被窝里发出嘤嘤的哭泣声,还有那小小的嘀咕声,这个女婿好不好的,还不是当初你们给定的?现在嫌弃了,早干嘛去了?
我爸那晚酒喝大了,到家还埋怨我妈怎么不吃饭就走了,害得他洗了一大堆的碗筷。我妈先不理他,后来冷不丁来了一句:“就你那个贫样,我能吃下去饭?”我爸听了一愣,没有了言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春节了。家家户户都忙起拜年来了。我爸不敢怠慢,早早买好了四样礼,都按照家乡最高规格买的。酒是特曲,老白干他再也不敢买了,免得我姥爷、姥姥笑话。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着我妈发话。我妈却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初二过去了,初四又过去了,今日是初六。再不拜年,今年拜年就算过去了。我爸心里急呀,他可不敢得罪我姥爷、姥姥,就忍不住对我妈说:“今天……还去不去拜年呀?”我妈躺在被窝里,一口回绝:“不去,要去你去。”我爸就没了言语了。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了,还不见我妈的动静。我爸心想,完了,两家仇算结下来了。在家乡,闺女不给娘家拜年,娘家是很没面子的。尤其像我姥爷、姥姥这样有头有脸的人,你让他们威风扫地,那怎么可以?
我妈还在床上睡着,就听到我姥爷的破口大骂声。原来我姥爷心里窝着气,撵上门来了。我姥爷举着拐杖迎头就打我爸,我爸赶忙躲避开。我姥爷骂道:“世道倒过头来了,老的给少的拜起年来了。小兰子,你死哪去了?你老子来给你拜年了。还给你提了二斤糖,看你长没长牙,能不能吃得动?”小兰子是我妈的乳名,我姥爷一口一个小兰子骂着。
我妈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就索性坐起来,说:“爸,您就考虑您没面子,您考虑过您女儿的感受了吗?”
我姥爷说:“我怎么没考虑你了?没钱了,你从我这几十块几十块地借去,你兄弟的旧军衣,大锤一件一件地穿去,我哪儿对不住你们了?”
我妈说:“我没说这个。我说的是弟弟和妹妹回来的时候,我妈把大锤嫌得连条狗都不如。这个女婿好不好的,按说我也没有发言权,您知道的,我当初是不愿意的,都是你们做主给定的,你们把他给夸得像一朵花一样。好吧,就如你们所愿吧。如今怎么就陡然间不好起来呢?想来可怜的大锤,为你们累死累活的,就像一头牛一样,临了还没落一句好话,这理上哪讲去?”
“怨你妈是吧?你个没良心的,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姥爷就举起拐杖向我妈砸来,我爸赶忙夺下姥爷拐杖,央求我姥爷消消气。
“你妈刚才在家,一头栽倒在地,跌得满头是血,你不去救她,还在家抱怨她,你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姥爷破口大骂。
我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跌倒了,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就向门外冲去。
“不是跌倒了,大过年的,我跑你们家来?我闲筋抽得啊?”我姥爷气嘟嘟地说。
我们一家赶到姥爷家的时候,我姥姥还是双目紧闭。我爸我妈都慌了,赶紧将姥姥抬上平板车,盖上被子。我爸拉着平板车,我妈在后边推着,急急地向镇卫生所赶去。我妈一路嘤嘤地哭泣着,祈求我姥姥能够平平安安。
谁知偏不凑巧,走到半路的时候,平板车的一个轱辘没气了,急得一家人团团转。我爸说:“别再犹豫了,我来背。”
我爸一路小跑地把我姥姥背到了镇卫生所,大夫说:“镇卫生院条件差,赶快送县医院。”
我爸又忙着将我姥姥背到车站,搭上了一辆拉货车,很快他们就赶到了县医院。也亏我爸我妈送姥姥及时,最终姥姥得救了。
我姥爷、姥姥感动得泪流满面,说:“到底是亲闺女亲女婿,没白养。”
我妈说:“我就不用夸了,往后你们二老若能不另眼相看大锤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姥爷说:“怎么会呢?都是亲骨肉,一样疼。”
我姥姥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低着头说:“好兰子,就别揭妈的老底了。今天不是大锤,妈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大锤的好,妈心里记着哩。兰子,就不要多想了。”
看着我姥姥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妈心里偷偷地乐了,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她想,不管当初自己如何嫌弃大锤,既然做了夫妻,就得做好大锤的贤内助。大锤应有的权益该争取一定得争取,一点儿不能含糊。如今,妈已认识到自己错了。大锤的面子也有了,她没有理由不高兴。
我妈说:“妈,恕女儿不孝,您老康复后,女儿亲自给您赔罪,规规矩矩给您老拜个年。”
我姥姥的眼眶里早已溢满了泪水,那两个曾经让她引以为荣的一双儿女远在天边,到头来为她尽孝心的是这个朝夕相处的不起眼的女婿。想到此,我姥姥带着哭腔说:“大锤,妈对不住你。从今往后,你就是妈的亲儿子。”
我爸和我妈听了我姥姥的话,都忍不住了,双双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珠一样,一个劲地往下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