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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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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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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老杨同志

得知老杨同志去世的消息,我们都唏嘘不已。提起他,与他有关的许多往事,又一一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记得那年,我们这些红卫兵用锹、锨等工具在他家附近塘面做上“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又在字的笔画上种上小麦。完成以后,我们对老杨说:“你家就住在这附近,这几个字就交给你看管了。你要看好你家鸡猪,不许糟蹋小麦。还有,如发现有人搞破坏要及时报告,否则,必严惩不贷。”老杨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请红卫兵小将放心,我一定把‘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保护好。”我们见老杨毕恭毕敬的样子,都忍俊不住地笑起来。

老杨是个认真的人,他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做到。他把自家的鸡猪都关入圈中,不让它们乱跑。他还经常去那几个字旁查看有没有什么损坏。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几个字笔画上的小麦长得又细又黄。就把自家自留地都舍不得用的鸡粪,统统运来,撒在“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上。谁想,这事被一个放牛的红小兵发现了,连夜报告给了我们。当时,我们的屋子里就像炸开锅一样,这还了得?这不是侮辱毛主席吗?简直是反了天了。

第二天天一亮,老杨就被我们拉出去进行了批斗。这还不算,我们还整理材料,要把他作为现行反革命逮捕他。可怜老杨跪在地上,头磕得像捣蒜一样,分辩道:“冤枉啊,我哪里敢侮辱毛主席啊,我是看那小麦长得太饥黄,想让它长得好些啊。”我们中的一个说:“这个家伙不老实,要狠狠斗!”另一个说:“你心里只有小麦,没有毛主席。”

老杨明知讲不清,可是也得讲啊,反对毛主席,这个罪名他可担当不起呀。他压低声音说:“红卫兵小将们,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吧。昨个我一夜没睡,早把那鸡粪全部清除掉了,不信,你们可以亲自去看看。”

原来,老杨看到那个放牛的红小兵,刚到“毛主席万岁!”几个大字旁,就扭过头牵牛就走。嘴里还囔咕道:“这个狗地主想变天。”老杨一听,知道坏事了,就提着马灯,连夜将麦子上的鸡粪统统捡干净。

大林说:“这个家伙心里有鬼,不然怎么会毁尸灭迹呢?”大虎说:“且去看看再说。”于是,我们都聚集到了那几个字旁,仔细察看,一点鸡粪都没有了,只有那小麦还是又细又黄。我们很无奈,抓住老杨又斗了一番,这才肯把他放了。  老杨侥幸躲过了一劫,回家后,心里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庆幸自己手脚忙得快,要是迟一天,不,应该说,要是迟一夜,那他就得进监狱里面去了。

这事过去以后,老杨更加处处小心了。他遇到人只顾点头微笑,从不和人搭腔。每次生产队开大会,他都坐在墙旮旯,也一句话不说。他每天还是照例去看那几个字,一有什么情况,他赶忙报告给我们。我们说:“你成天跑来跑去,很辛苦的,心里会不会怨恨我们?”他说:“我怎么会怨恨呢?我感谢还来不及哩。我知道,这是你们给我的为人们服务的机会,我得好好把握住才好。”我们说:“你能这样认识,你就对了。”

老杨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一挨挨到了春节。春节是要贴对联的,可对联写什么好呢?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出来了。上联:反帝反修干革命。下联:备战备荒为人民。横批:开门劳动。他又一想,工整倒也工整,就是不得劲,斗争性不强。不如把“反帝反修干革命”改为“狠狠打击帝修反”,虽不工整,但斗争性强。对联写好后,老杨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老感觉这个“狠”字不对,上面应该有一点。于是,他把写好的“狠狠”两字上各加上一点,这才满意地放下笔。他把对联贴在大门上,又自我欣赏了一遍,感觉非常满意。

谁想到,他对联贴好后还没到一个小时,就被他的一个红小兵的邻居报给了我们。我们押着老杨满大队游斗。老杨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心里直喊冤枉。我们厉声喝道:“老杨,你这个坏东西,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党?”老杨说:“冤枉啊,我是一心一意忠于党的。”我们的头儿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说着,把对联甩到了老杨的面前:“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了,你写的可是‘狼狼打击帝修反’,说,为什么骂我们是狼?”

老杨打开对联一看,这下傻眼了,嘀咕道:“怎么?这不是‘狠’字?我老眼昏花了,老糊涂了,写错字了。”老杨下意识地揉揉眼,眼睛更花了。我们的头儿说:“一句写错字就完了吗?我看你这狗地主不老实,要狠狠地斗。”老杨被我们整整斗了一天,过后,老杨被发配去河堤上做了苦工。

在河堤上做苦工的有十多个“地富反坏右”分子,我们这些红卫兵负责监管他们。我们的头儿斗人厉害,认识的字却并不多,他在那天收工点名时就闹出了笑话。

老杨叫杨兆轩,我们的头儿看到这个名字时就有点发怵,他不认识“兆轩”这两个字,他在喉咙里试了试后,就壮着胆子念起来:“杨北干”,没有人答应,他试着换个音读:“杨北车”,还是没有人答应。我们头儿想,这“轩”字不念“干”就念“车”,反正有一个音是对的,问题可能出在“兆”上,这个字不读“北”,难道不成读“儿”吗?他又试着读:“杨儿干。”没人答应,他又换个音读:“杨儿车。”还是没人答应。

我们的头儿发起脾气来了:“真正是反革命分子,起个名字都反动。这里面有三个姓杨的,都给我上来,好好认认,这到底是谁的名字。”老杨说:“是我的名。”我们的头儿说:“念出来。”老杨说:“杨兆轩。”我们的头儿说:“你个反动分子,耽误了我这么多时间,你可知罪?”老杨说:“我知罪。”于是,头儿又发动我们红卫兵把老杨批斗了一场。

头儿念错老杨名字,被全大队传为笑谈。更有意思的是,人们以后见到老杨,就“杨北干,杨北车,杨儿干,杨儿车”地混叫,他也不气恼,还“嘿嘿”地发笑,任由人们混叫去。

还有一件事,也要提一提。有一天,我们刚学过一篇课文,写的是刘文学发现地主偷辣椒,与地主作斗争,后被地主整死的事。刘文学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我们,想,我们也得积极主动地做点英雄事迹出来才对。我们想到生产队也种有辣椒、茄子、冬瓜等蔬菜,于是就指派老杨晚上去看管这些蔬菜。暗地里我们却在偷偷地观察老杨,看看老杨偷不偷蔬菜,如果偷,一定要与他作坚决的斗争。可是,老杨自从领了任务后,就尽心尽职地去看管,从没碰生产队一棵蔬菜。老杨工作这么尽心尽职,害得我们做不成了英雄,令我们十分失望。

拨乱反正工作开展以后,各地开始给“地富反坏右”分子摘帽子。那天,我们生产队也给老杨开摘帽子大会,我们说:“老杨,我们以前批斗过你,你是不是记恨我们呀?”老杨说:“不记恨,不记恨,批斗得对。通过你们的批斗,现在的我,心更红了,思想也更纯了。假使我哪一天对形势不满,你们可以接着批,直到把我批成一个真正的好人为止。”老杨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于是一致通过,摘掉老杨的地主帽子。

后来,老杨同志户口随女儿迁走了,离开了我们的村庄,多少年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得知他去世了,我们在心里感到深深地愧疚和难过。

其实,老杨是个好同志。都怪那时的我们年幼无知,恁是把他当作坏分子斗过来斗过去。老杨同志现在走了,我们还欠老杨同志一个道歉。我们在这里郑重地道一声:“对不起,老杨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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