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叹息声

又到清明时节，当我再一次地站到母亲的坟墓前，仿佛又听到了那些年母亲因生活重压而发出的沉闷的叹息声。

在母亲的诸多叹息声中，让我最刻骨铭心的,是她面对庄稼地里的杂草和害虫时发出的沉闷的叹息声。

我很清楚的记得，为了来年庄稼地里不再有杂草和害虫，母亲每年都会在正月十三和正月十六的晚上，炒南瓜籽或葵花籽或花生，如果这些子都没有，母亲会炒玉米粒。母亲这样做，是因为家乡有一个风俗，叫炒十三，炸十六。意思是说，这样炒一炒，炸一炸，就能够把庄稼地里的杂草给炒死了，把庄稼地里的害虫给炸死了。

母亲一边炒着南瓜籽或葵花籽或别的什么，一边提问，还要站在一旁的我配合好回答。

母亲问：“炒啊炒，炒嘛的？”

我要答：“炒啊炒，炒草的。”

母亲又问：“炒啊炒，来年地里还有草？”

我要答：“炒啊炒，来年地里没有草。”

母亲继续问：“炒啊炒，地里的草哪去啦？”

我要答：“炒啊炒，地里的草炒死的啦！”

一波过去以后，母亲和我又来第二波。

“炸啊炸，炸嘛的？”

“炸啊炸，炸虫的。”

“炸啊炸，来年庄稼还生虫？”

“炸啊炸，来年庄稼不生虫。”

“炸啊炸，庄稼里害虫哪去啦？”

“炸啊炸，庄稼里害虫炸死的啦！”

这样来来回回的一问一答，要重复好多次，直到南瓜籽或葵花籽或花生或玉米粒炒熟为止。这一系列工序完成以后，母亲才会腾出空儿，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满意地笑了。

欢欢喜喜过了正月，二月一到，母亲便带着我来到麦地里，麦地里的草可一样都没有少，什么播娘蒿、猪秧秧、繁缕、麦家公、看麦娘、稗草等都长得比小麦还要旺盛。这些草太多，又矮，没法除，只得随他去。最头疼的是燕麦、苕子，还有荞荞子，学名是不是这样写我不知道，我取的是字音。它们到农历三四月份时，就会长得和小麦一样高，待到小麦收获时，它们的种子也成熟了，混杂在小麦里面，那小麦不但磨出的面非常难吃，而且拉出去出售也没人要，所以必须把燕麦、苕子、荞荞子拔掉。

我常常跟着母亲去麦地里拔草，我看那苕子和荞荞子的茎、叶子、花、果实都差不多，有时我都分辨不出谁对谁，但这并不妨碍我拔它们。

说起我拔草，说真的，我也拔不了多少草，纯粹是图个好玩劲。有时拔着拔着就自个儿玩了起来。我常常剥开苕子和荞荞子的豆荚，把里面的豆粒去掉，再掐掉豆荚的一角，放在嘴里吹，能吹出非常好听的声音来，我小时候常常玩这种游戏。

母亲带我拔燕麦、苕子和荞荞子，差不多要一个多星期，母亲常常把手拔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累得是腰酸背痛，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叹息声。

待到小麦灌浆时，母亲又带我到麦田地里，看到麦头上爬满了蚜虫，母亲又不由得叹息起来。那声音粗重而悲凉，让人感到太多的无奈和沧桑。母亲常常会呆呆地看上一阵子，然后默默地转回家中来。她从灶堂里掏出草木灰，一把一把地撒在麦头上。有没有用，我也不知道，但见母亲年年都要这样撒。

夏季来到了，收割了小麦，旱地种上了玉米、黄豆、芝麻等庄稼，水田栽上了稻秧。旱地里庄稼最难锄的是芝麻，初时，芝麻太小，还没有草高。看着芝麻地里密密麻麻的草，母亲站在田头直叹息，然后，低下头，弯下腰，一锄一锄地锄开去，要处处小心，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把一棵嫩旺旺的芝麻给锄掉了，母亲又是一阵叹息。就这样，母亲小心翼翼地锄，常常一块地没有锄完，就遇到了连阴雨。等天晴了，再到芝麻地里看，锄过的芝麻快活地生长着，没锄的芝麻全荒芜了，母亲的叹息声更重了。

到了初秋，水稻田里长满了稗草，母亲少不得又要一棵一棵地将它们拔掉。我站在田头，看着母亲一会弯下腰拔草，一会又站直起身子捶捶背，我心里好心酸，就想帮妈妈一把。于是也下到稻田里拔草去，还没拔上几棵，就累得直喘粗气，一个劲儿捶后背。母亲见状，心疼了，让我上田头去。母亲一个人又要连续拔一个多星期的草，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在田间地头，她不知不觉中，又发出那沉闷的叹息声。

等到水稻抽穗时，母亲带上我去看稻谷。只见稻田里，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全是白穗子，这可都是拜钻心虫所赐啊。看着快到手的稻子又损失了不少，母亲又后悔不跌地叹息起来。

一年下来，全家人都累死累活的，并不见粮食丰收。庄稼地里的杂草和害虫危害太大了。母亲常常嘀咕道：“要是没有杂草和害虫该有多好啊。”

又到正月十三和十六，我说：“妈，今年还炒十三炸十六吗？”母亲说：“要的，这个规矩不能破。”我说：“我们每年都炒十三炸十六了，怎么田地里照样还有杂草和害虫？”母亲说：“乱说。要不炒十三炸十六，只怕田地里的草和虫比这还多呢？”于是，母亲又开始了炒十三炸十六，我照例在灶前配合好母亲回答。

我知道，母亲是多么渴望来年粮食能够丰收，可在那个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她这种愿望只能是一种奢望。母亲在叹息声中一年年重复这样的故事，她在梦里都在祈盼来年是个丰收年。

如今有太多的灭草治虫的药，杂草和害虫再也不能危害庄稼了，可惜母亲没能看到这一天，这对她来讲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