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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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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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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心愿

父亲心中有个心愿,那就是当他年老的时候,能够吃上儿女们给他打的月粮。

父亲是一名普通农民。生前,我问他出生于哪一年。他说不知道,只知道他属羊。我按他同辈推算,他应该生于1943年。至于他的生月生日就无从考究了。他七八岁时,我的奶奶就去世了。他十几岁时,我的爷爷又去世了。他在艰难中度日,没有人告诉他的生辰年月。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母亲组成一个家庭的。只记得他操持这个家是太累太累了,特别是在他年老的时候。

那时,父亲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农忙的时候,他在田间地头不分昼夜地忙碌。农闲的时候,他就到离家四五里路的窑场上去挖土方。每天天没亮,父亲就得起床,天黑了才能回家。每次到家后,父亲都不停地喘着粗气。有时饭都不想吃,倒床便睡了。看着父亲这么劳累,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心里只有干着急。

父亲除了劳累,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就是我二弟大了,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那时孩子的婚姻,自由恋爱的少,媒妁之言的多。所以,干了一天活的父亲,晚上还得跑媒婆家。在媒婆的牵线下,二弟的婚姻总算有了眉目。但彩礼钱是免不了的,虽然不是很多。不过对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来讲,俨然是雪上加霜了。

父亲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底,又走东家借西家,总算凑齐了彩礼钱。二弟终于成家了,父亲却累得躺倒在床一个多星期。

家里落了债,父亲的日子过得更沉重了。为了还债,那年二弟扛了个背包离开了家。二弟这一走,把家里农活全交给了父亲。父亲亲自耕田犁耙,收谷扬场。有时累得瘫坐在地上不想起来。

我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不常回家。有时回家了,看见父亲累得那样,我心隐隐地痛。父亲啧啧嘴说:“我太累了,快撑不住了。”有时,我就挽起裤管帮父亲犁地,还没犁上半个小时,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可想而知,父亲的担子有多重。

熬了几年,父亲总算还清了债务。可紧接着三弟又大了,父亲又是照例央求媒婆帮忙说门亲事。看看三弟婚期临近,父亲找到我,问我借钱。我问:“借多少?”父亲说:“当然是越多越好。”我说:“只有三千,再多就没有了。”父亲啧啧嘴说:“不够哩。”他见我没有说话,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吧。”后来得知,父亲又拿了别人的利息钱。父亲肩头的负荷进一步加重了。

三弟成家以后,乡邻们都向父亲道贺说:“恭喜,恭喜,任务完成了。可以打月粮吃了,不用种地了。”乡邻们都把父辈为儿女完婚当成任务,谁家的儿女都完婚了,谁家父母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任务完成了,就有资格不用种地了,可以享用儿女孝敬的月粮了。

听了乡邻们的话,父亲连忙摆手说:“不行哩,账还没还清,我心里不安哩。不能让孩子们顶账过日子,那样他们心里不痛快哩,地还得种下去哩。”

我寻声望过去,刚过六十的父亲,头发都白了,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佝偻着腰,在风中微微地颤抖着。我不忍看下去,别过脸去,两颗泪珠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

父亲照例一个人种他的地。我却很少帮过他。相反,父亲还常常为我的事操心。我是一个性情耿直、做事认真的人,常常在工作中不经意间就得罪了人,以至于遭来了别人的冷嘲热讽。有时,我就禁不住地动了气。记得那次又与人发生了争执,回家后异常烦闷。我是一个从不喝酒的人,那天竟一个人抱着酒瓶独饮。

父亲不知怎么知道了,他悄悄地来看我,见我那样,父亲一句话也没说,自己斟起酒,和我对饮起来。一口气,父子俩就把一瓶老白干给报销了。父亲临回家时,悄悄地对我说:“多注意身体。不是我打击你,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咱凭良心做事就行了,万不可太要强。”

父亲说完,一颠一颠地走了。那时,他的腿刚被耙齿伤着,还没好。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我的泪水又来了。我不能为他分忧也就罢了,还要他为我的事操心,我真不孝呀。

父亲仍旧种他的地。2005年秋季开学前,我去看他,见他明显瘦了。他告诉我说:“近来饭量减少,硬的东西已咽不下去了,需带汤才能吞下去。怕是得了癌症了。”

我忙带他去医院做了胃镜检查,查出的结果是食管炎。我说:“你自己看,是食管炎。以后别胡思乱想了。”父亲紧绷多日的脸,瞬间舒展了开来。

父亲回家后说:“帐也还得差不多了,这季庄稼收下来,我就不种地了。你们兄弟给我打月粮吃吧。”我说:“行。”

一个多月过去了,父亲的病情一点也没有好转。他带病把秋季庄稼收下来,人显得更瘦了。十月,三弟回来,把父亲带到市人民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食管炎、胃炎。我说:“父亲你放心吧,不是癌。”这句话与其是宽慰父亲,不如说是安慰我自己。父亲的心路历来是平静的,这次显得更宽慰些了。

按照医生开的方子,父亲又治疗了一个多月,病情仍然不见好转,相反,却一天天加重了。十一月,二弟回家。又将父亲带到大城市检查,得出的结论是糜烂性食管炎、糜烂性胃炎。从几次检查的结果看,虽不是癌,但我明显感到父亲的病一天天地重下去。我强装欢笑地说:“父亲不要慌张,你看,这次检查又不是癌,你还愁什么?”父亲苦笑一声说:“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父亲这样说,我无话可说了,他对自己的病早有预感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不得不住院检查,医院为父亲做了核磁共振以及活检。答案很快出来了,食管癌晚期,且癌细胞转移,不易手术,建议买些中药回家慢慢调理。此时正是2006年元旦期间。得知这一消息,父子抱头痛哭。

就在我们莫愁一展的时候,有一个“好心人”为我们指点了一个治疗癌症的去处。我们按照她的指点很快找到了那个“神医”。事后我们才得知那个所谓的“好心人”是个医托,与那“神医”合伙骗去了我们二千多元。

此后,就是我们兄弟三人为父亲求医问药的漫长的路。什么地方都去了,什么法子都用了。父亲的病情一点也不见好转。可怜父亲曾经是那么一个高大的汉子,如今只剩下个皮包骨头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愁得头发全白了。我们做儿女的也暗暗发急,可一点忙都帮不上。

最难得的是父亲能够看得开。他说:“人人都要从死上过的,死是迟早的事,不要为我难过。”父亲明知自己将死,却成天乐呵呵地面对生活。他养了几只鸡,种了几盆花。每日侍弄它们,都跟它们不停地说话,那情形就好像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遇一般。

忽一日,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匆匆往家赶,还未进村,远远就望见老宅门前挂着旌幡,隐隐听见唢呐声响,再近些时,已是哭声一片了。我的心猛地一沉,直觉告诉我,父亲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我们了。凌晨我就有预感,我家的门,无缘无故地响了一声,一看又什么都没有。或许是父亲的魂灵来和我作最后的告别吧。

还有一件奇事,说来你也许不信。我家屋后原有一棵合抱粗的椿树,树龄有好几十年了,树冠犹如巨伞,笼罩着我们家。05年春季还长得蓬蓬勃勃,夏季树叶就突如其来地发黄、凋零,秋季还没有下霜,树叶就全部落光了,冬季全部枯萎。06年春季便不在发芽、长叶,大树最后被放倒。不料,大树放倒不久,父亲就溘然离逝了。这棵大树倒了,我们以后靠谁去?

我跪倒在父亲的灵柩前,失声痛哭起来。我是一个不孝之子,作为父亲的大儿子,未能让父亲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我愧为人子啊!

埋葬父亲那日,我对二弟三弟说:“咱们每人从家里捧一捧米,放到父亲的墓穴里吧。”二弟三弟说:“有什么说法吗?”我说:“父亲生前有个心愿,就是能够吃上我们兄弟三人为他打的月粮。父亲生前没有享受到,现在咱们就让他老人家在那个世界里享受一下吧。”

父亲就这么走了,他的心愿至死都没有实现,这成了我们做儿女的一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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