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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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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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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

夜半时分,杨立名被一个奇怪的梦境给惊醒了,梦中,母亲说要到遥远的地方去,特地来和他作别。他吓出一身冷汗,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他再也无法入睡了。有心打电话回家问一问情况,可深更半夜的,还不是要影响家人休息吗?杨立名眼睁睁地熬到天明,刚想打电话回家,又一想不妥,这不是在咒自己母亲吗?

杨立名在家坐卧难安,索性到公司去,他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姐夫打来的电话,姐夫告诉他母亲已经病故,让他速回。杨立名脑子突地一阵眩晕,差点就要栽倒在地上。他赶紧一手扶住脑门,一手按住办公桌,努力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真的是不幸被自己梦到了。怎么会这样呢?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前几天,自己还和母亲视频通话来着,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不应该的呀?虽然母亲生病已不是一天两天,自己心中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可当真的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是感觉有点猝不及防,接受不了。然而,母亲病故已成事实,又由不得自己不接受。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快速安排好公司事务,回家奔丧。

此时的杨立名泪痕满面,心急如焚,更是悔恨交加,及至赶到自家老宅附近时,猛然间听到那凄凉的哀乐声响,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痛的心情,一头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泣着,一边用跪着的双膝向自家门口一点点地挪移。

他这一哭一跪,立马把四周的亲友吸引了过来。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杨立名充耳不闻,由着自己的性子放声痛哭,及至到母亲的灵堂前,杨立名更加痛哭不已,长跪不起了。姑父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了,还等你来主事呢。”

杨立名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心里就愈发难过起来。因为这话明显是把他当作一家之主看待了,可自己尽到一家之主的职责了吗?没有啊。于是又放声痛哭起来,头就像捣蒜一样,直往地上磕,都流出血来了。

杨立名的这个举动,非但没能引起亲友们的好感,反倒让亲友们感到一阵阵厌恶。一个乡邻嘀咕道:“没用,活着给吃给喝,那叫真孝顺。现在人死了,你再怎么着,那都是演戏。”

杨立名听闻此言,心里一惊,人家说的何尝没有几分道理呢?可事实上,自己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真正的悲痛啊。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混猜度?他停止了哭泣,也不再猛烈地磕头了,在人们的搀扶下,站立起来。他朝四周看了一看,似乎要找到刚才那个说话的人,见没人理睬他,他这才随姑父等亲友来到灵堂里。

杨立名看到灵堂右边摆放着水晶棺,母亲的遗体放在灵堂左边的稻草铺上,脸上盖着一叠草纸,还没有入棺。他禁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亲友们再三劝阻,他才停止住哭泣声。他用眼睛扫了扫灵堂,看到灵堂空间里,挤满了至亲,有父亲、姐姐、姐夫,有叔父、婶娘,有舅舅、舅母,有姑姑、姑父,还有其他的长辈以及母亲众多的孝子孝孙。

杨立名跪在母亲的遗体旁,带着哭腔问他父亲:“我娘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入棺?这是对我娘大不敬啊,你们怎么能够忍心?我不是告诉你们,我娘可以先入棺,不用等我了吗?”还没等他父亲回答,一旁的姐夫说:“娘是昨天夜里十点钟走的。至于入棺嘛,这里面有规矩,由不得我们哩。”这时,他父亲插话道:“你娘临咽气的时候,直喊你的名字,说见不到你了。”杨立名的泪水就又来了。

舅舅两眼瞪着他没有说话,姑父说:“别光只顾着哭嘛,你倒看看报丧怎么个报法呀?”

杨立名这才停止了哭泣,想一想,说:“我看就不要扩大化了,这么多年来,许多老亲也不走动了,就是报人家,人家也未必肯来。话说回来,就是他们肯来,可往后这个礼钱怎么去还人家?我可不在老家呀。如果不还人家,人家不是要骂我们不讲人情道德吗?我的意思是,有来往的亲戚就报,没来往的亲戚就算了吧。”

姑父不同意,说:“这怎么可以呢?理解你的,说你这是丧事简办。不理解你的,还说你官做大了,头高了,要断了亲戚们之间的来往哩。以我的意思,上家堂的老亲都得报,来不来是他的事,你不报就是你的事了。这事搁在现在,要是搁在以往,你不报他,他要是来了,家堂板都能给你掀翻了。”

杨立名听闻姑父的话,心里感到隐隐地难受,他老感觉心里堵得慌。他想起自己刚当上总经理那会儿的事。那时,家乡的老亲四邻都一窝蜂地朝他奔,他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他想,这可如何是好?要帮就要都帮,有一个不帮,人家就会记恨你一辈子。话说回来,都帮如何帮得了?那不乱套了吗?到最后,他干脆一狠心,一个也不帮。为此,他得罪了不知多少的老亲四邻,也为此,许多老亲四邻都不与他家来往了。他倒很坦然,不来往就不来往吧,谁又能让人都满意呢?这不可能嘛。可如今,却要他低下头去求他们,他心里的滋味怎么会好受呢?心想,人家怎么可能肯来呢?人家不来,自己面子又往哪里去搁呢?

杨立名不吭声,舅舅沉不住气了,说:“你见哪家老了人,不报上家堂亲戚的?我看你那大学白念了,黑墨水灌阴沟头里去了。”

舅舅的话明显带着一股怨气,杨立名知道因为什么。舅舅的儿子,他的表弟,前些年大学毕业找到他,希望能到他们公司上班。他的公司,是一家国有大型企业,入职要求明文规定必须是211以上高校毕业生。他表弟是普通二本高校毕业的,明显不符合要求。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要他向有关人员打声招呼,还是有希望进到公司的。但他硬是没开这个口,害得他表弟到现在还在一家私企打工,经常加班,工资却还很低。对象对象无着陆,房子房子买不起。舅舅气得着急上火,骂爹骂娘。去年舅舅没由着表弟,硬做主在县城首付买套房,可表弟还不要,害得舅舅又是一顿骂娘。就这样,舅舅一家生生地被他给得罪了。为此,他被母亲嘀咕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忍下来了。心里想,这个口子不能开,只要一口,他的底线就会全面崩溃。

杨立名的底线是守住了,可老亲四邻都被他给得罪光了。报丧,报哪家丧去?他下不来那个脸。姑父见他不说话,知道他难为情,就说:“你就去给舅公和四个举重的磕个头、报个丧,其他人不要你问事,你只管列个名单,由别人报去好了。”他闻听此言,真的不亚于晴天里一个霹雳。舅公家如何能去得?就在去年,舅公的孙子在县里工作满五年了,想升个副科,找到他,想让他给吴县长打声招呼。吴县长是他高中同学,只要他一句话,升个副科应该不成问题。可他这个口真的开不了。这之前,吴县长曾要求他们公司回家乡投资,他带人回家乡考察了,家乡条件真的不具备,那事最后不了了之。如果这事他向吴县长开口,那之前之事又该如何操作呢?最后,他一咬牙,直接拒绝了。气得舅公拄着拐杖撵上门骂他娘没良心,他娘气得直掉眼泪。如今要他去给舅公磕头,哪里能去得?还有那举重的,谁知道都有谁?说不定就有求过他而被拒绝的乡邻。这可如何是好哟!他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姑父见他不说话,又劝他道:“你必定要去给舅公磕头的。有一事你还不知道哩,你娘下棺,必得娘舅家人在场,你爸今天一早就去给你舅公磕头了,你舅公不答应,我们估摸着,你舅公恐怕还在生你的气。如今这事还得要你伸头去,你是总经理,你不给你舅公低头,就怕你舅公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那举重的你也要去给人家磕头,没有他们,你娘也入不了棺的。你也许会说,我们自己来不就行了吗?那我来告诉你,我活大半辈子了,还没见过有谁给自家人下棺的。所以,还得找举重的去。你不要以为他们身份低,没资格要你磕头。可你知道吗?你那不是给举重的磕头,你那是给你娘磕头哩,哪里就小了你的身份了?最后,我再提醒你一下,你娘得尽快入棺,不能过了中午十二点。”

舅舅也说:“你不要以为这世上人都像我们这样好说话的,要气你,我都没法活了。按理说,我也可以不来,也可以等你上门给我磕头去。可我这样做了吗?我一听到我姐没了,慌得我立马就赶过来了。我还摆什么老牌子去?看不到嫡亲姐姐的最后一面,我心里一刻都不会感到安稳的。”

杨立名傻眼了,娘急等着入棺,看来这事由不得他了,他只好点头答应姑父和舅舅的要求。父亲、姑父还有舅舅在一旁报名单,他执笔,分线路列出了要报丧亲戚的名单,再分别交给前来帮忙的亲友去报丧。

一切安排妥帖,杨立名在姑父的陪伴下,给舅公报丧去了。

杨立名跟在姑父身后,心里战战兢兢。姑父说:“到那什么话都不用你讲,你一头跪下就行了,有什么话我来说。”杨立名随口应承着。姑父又说:“老一辈就剩你舅公一人了,八十好几了,有点小脾气,你可不要呛着他。”杨立名一连声说了好几个“好”字。

舅公家到了,院门没有关,舅公正坐在院子里椅子上晒太阳,看见有人在院门口取下孝布揣进口袋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赶忙将眼睛闭上,装着没看见。

杨立名慌忙跑过去跪下,姑父说:“舅公,立名给您报丧来了,他母亲昨天夜里十点钟没的,劳驾您老过去送她一程。”

“哪个?黎明?香港那个歌星吗?快快请起,我可受不起你这份大礼。你是大人物,你要这样会折我的寿的。”老人有个戏匣子,经常听歌听戏,知道香港有个歌星叫黎明,所以随口就说上来了。

“舅公真会开玩笑,哪里是歌星黎明?是您外孙杨立名,来给您报丧来了。”姑父说。

“哎哟喂,那我就更受不起了,国有大型企业总经理,那可了不得,搁在过去,不是二品也是三品,给我这个平民百姓磕头,那不折煞老朽了吗?那不掉他大人驾了吗?”

杨立名实在听不下去了,含泪说道:“舅公,您老要是心里不痛快,您就打我两拐杖吧!”

“怎么?你还敢顶嘴?你以为我不敢?以我的性子,能砸烂你的狗头,你信不信?”舅公怒气冲冲地说着,顺手举起了拐杖。

姑父赶忙上前拦住,说:“舅公,您消消气,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也不想想,您跟立名隔着两辈哩,您犯得上跟他生气吗?那不小了您的身份了吗?”一边又回过头对杨立名说,“叫你不说话,你偏要说话,是要显示你有能耐还是怎的?”

舅公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

姑父赶忙上前给舅公捶胸揉背,和颜悦色地说:“舅公您消消气,我没记错的话,您老今年八十七了吧?何别跟小孩子怄气呢?”

“什么?八十七?这辈子不要过八十七了,我今年整整八十八了。不是怄他气,是真正气死人,小孩子家家的,当个官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老杠子,谁不敬我三分?独独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成何体统。”舅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您看我这记性,竟把您岁数给记错了。冒犯了,冒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您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还大动肝火地去跟小孩子斗气,值吗?您知道的,气大伤身,您可千万别把身子骨给气坏了。”姑父一边给舅公捶胸揉背,一边跟舅公说话。

舅公说:“你这几句话我爱听,说句不好听的,我过的桥恐怕比他走的路还要多,见过的世面恐怕他听都没听说过,还跟我耍心眼?”

“就是就是。”姑父也不问舅公说得对与错,一概应承。

“小孩子不识疼。你不知道,我对他多好呀,他一出生,我就特地跑过去瞧他的面相,饱鼻子饱眼的,当时我就断定他将来必定有出息,我一再叮嘱他父母亲要好好培养,切不可耽误了他的前程。我一有什么好东西,我都舍不得给自己的孩子吃,却巴巴跑几里路送给他吃。他上大学了,那年月多困难呀,我偷偷给他怀里揣上三百块,难道这些他都忘了吗?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就是,真是个白眼狼。”舅公说一句,姑父照例应承一句。

杨立名听了舅公的一番话,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舅公说的何尝不是呢?细想一下,自己确有忘恩负义之嫌。虽说参加工作后自己买过好多东西孝敬过舅公,但与舅公对自己的恩情比起来,仍显得微不足道。可自己只能做到这些了,别的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做。

杨立名还在胡思乱想,就听姑父跟舅公说:“这样吧,您不要看立名面子了,他也没什么面子让您看的。您看您外甥女吧,她对您老怎么样?是不是常常提好酒给您喝?是不是常常给您捶背揉肩、洗衣裳?您老没话说了吧?现在可怜巴巴的,才七十来岁,人就这么走了,您老就忍心不去送她一程?”

舅公本就有心去看的,只是挂不住面子,现在已教训了当官的外孙,面子上也挣回来了,没理由不去的,于是就坡下驴,只听他一声喊:“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哎,”舅公喊声还没落地,就大哭起来,“快快扶我过去看看。”

姑父赶快碰碰杨立名,给他使眼色,杨立名立马站起来,和姑父一起搀扶着舅公,一步一晃地向家走去。还没进家门,就听舅公一声呼喊:“我那受罪的外甥女哟。”紧接着又是一阵凄惨的哭腔,虽然那哭不是真哭,有点干嚎的意思,却勾起了本已哭破了嗓子的亲亲友友又跟着一起痛哭起来。

姑父赶紧劝道:“舅公,您哭坏身子您不心疼,可您也得照顾一下您的外孙女儿,她的嗓子早哭烂了,您这一哭,她哪能停得下去?您赶快停下来吧?”

舅公这才停下来,这时,他就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瞅见外甥女还没有入棺,就陡然变了脸色,说:“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外甥女入棺?你们这是想看她的笑话呢?还是怕我没到场会有意见呢?”舅公的明知故问,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起来,心想,还不就是因为你在当中别劲?给闹成这样的吗?你还有脸去提?一时,大家竟无语了。姑父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 说:“哪里,哪里。舅公说的是哪家话?我们还不了解您吗?您一向宽宏大量,德高望重,提起您,村子里谁人不竖大拇指?就是我们不通知您,强行给立名母亲下棺了,您知道后也不会跟我们计较的。事实上我们在等举重的,他们没来,我们怎么能私自给立名母亲下棺呢?”舅公说:“原来是这样啊。那还不赶快去找?还磨蹭什么?”

姑父一边说好,一边又忙着拿出叠好的名单,征求舅公的意见,其实工作都已经展开了,征不征求意见已没有多大意思了,况且舅公也不识字,就是给他看名单,他也不认识,不过,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他的。姑父说:“舅公,这是要报丧的名单,还有举重名单,您看看合不合适。”舅公看都不看一下,一连声地说:“合适,合适。谁要不来,我上门打他两拐杖。”人们听了都暗暗发笑起来,心想,这老头子真会倚老卖老,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灵堂里静了下来,舅公带着哭腔说:“我这外甥女,一辈子为儿为女,可怜见的,受了多大的罪啊。如今刚刚要享福了,却又去了,真是没那个享福命啊。”

姑父深深地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您快歇歇气吧。”舅公这才消停了下来。

安顿好舅公,姑父赶紧领杨立名去找举重的。来到李大锤家,李大锤正在院子里整理农具,准备下地干活去,见他们进来,就好像没看到一样。姑父刚要开口说话,李大锤却猛地扔掉农具,拔腿就要走人。姑父喊道:“大锤,你等下,立名找你有事协商。”

“他是富贵闲人,我可没那个闲空。”李大锤远远地甩出这么一句。

说起这李大锤,当年和杨立名可是同班同学,而且非常要好,只是李大锤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了,他们之间联系就少了起来。后来,李大锤早早结了婚,有了儿子李小锤,大学毕业后,为了找到好点工作,李大锤厚着脸皮找到杨立名。杨立名心里本来是想帮李大锤一把的,无奈李小锤只是一个三本生,与公司入职要求相差甚远,最后杨立名不得不向李大锤表示无能为力。李大锤气得直跺脚,一转身调头就走。杨立名招待李大锤父子的酒宴都摆好了,李大锤理也不理,直接挣脱杨立名拉他的双手,头也不回地奔家去了。如今,杨立名要李大锤为他母亲举重,李大锤的心里怎么会痛快呢?

李大锤像一头牛一样向村外走去,姑父跟在后面大声喊:“大锤,你个混蛋的,你给我站住!我们李家村没你这样的孬种。”

李大锤站住了,姑父领着杨立名迅速地赶了过去。姑父喘着粗气,一声喝令:“立名,你给我跪下。”杨立名正在气头上,心想,好你个李大锤,你也太不给面子了。无形之中,他的刚强劲儿就上来了。我杨立名骨子里印记着跪天跪地跪父母的符号,让我跪同学,万万使不得。杨立名犟起来了。也是的,过去在单位里,有时为了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曾经不顾惜面子,竟敢跟老领导据理力争。现在,你让他给同学下跪,他怎么能够拉下脸?他这一稍稍犹豫,姑父立马说:“为母亲而跪,这是规矩,不为孬。”听到“母亲”二字,杨立名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了。

李大锤傻眼了,虽说家乡有给举重跪下磕头的礼数,但立名毕竟是和自己玩着泥灰长大的,没这个必要嘛。他刚想伸手去拉杨立名,旋即想到,我这样是不是太贱了?他先前给我一巴掌,如今因为老母亲不得不屈尊下跪,表面上看虽然可怜兮兮,其实,他骨子里并没拿我当回事,不过是拿我玩的罢了。我才不上这个当哩。李大锤把头扭过去,好像没看到杨立名一样。

杨立名浑身上下就像针刺一样难受,知道李大锤不接受他的磕头礼。此时的他,心里非常清楚,母亲还躺在稻草铺上,他不能跟人家斗气,他得忍着。他还知道,自己之前没能帮助李大锤,理亏在先。现在人家不待见自己,自在情理之中。怎么办?只能忍着,静观事态,待时而动。再说,这天底下的事儿,无论大小,还不都是在众人的帮衬下才能够做成的吗?可以讲,没人帮衬一事无成。而现在自家恰恰就需要人帮衬。这样一想,杨立明急躁的心里,倒静了下来。他一声不响地跪在那,纹丝不动。

姑父看不下去了,说:“大锤,过了啊,有粉就为白。老话讲,男儿膝下有黄金。现在立名都给你跪下了,你还想怎样?”李大锤心中一阵翻滚,他本来就很矛盾,很纠结,想着要不要上去拉起杨立名,听到杨立名姑父这么一说,更加慌乱起来,他上前一把拉住立名的手,气嘟嘟地说:“你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我可受不起。”杨立名也不知哪来的犟脾气,说:“你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李大锤性格耿直,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他见杨立名这般不干脆,没有男人的风格,就没好气地说:“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起来吧,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杨立名这才站了起来。

姑父说:“大锤,这就对了嘛。咱们在村里都是老门老户的人家,哪天干过那些不着四六的事儿?”

大锤说:“知道,知道,这些还用您来教我?我怎么可能不帮忙呢?我可不像某些人,一点人情人面都不讲。”说着,也不理杨立名,自个朝杨立名家方向走去。姑父望着大锤的背影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们再找别的举重去。”李大锤也不接话茬,只顾闷头朝前走去。

杨立名和姑父来到小王庄,迎面碰见王大刚。姑父刚要叫立名准备给王大刚磕头,王大刚却旋即扭头而去。他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想,我才不去举重哩,谁愿意举重谁举去。姑父喊道:“大刚,你给我站住,你跑得比兔子还快?难道我是只老虎不成?”王大刚也不搭理,一直往回走。

这个王大刚是杨立名乡邻,远近也算是亲戚,他有个儿子叫王小海,就在杨立名公司工作。大学毕业六七年了,还是个普通员工。去年,王大刚带上家乡的土特产,特地赶过去找杨立名,希望能够给他儿子升个一官半职。杨立名没有收王大刚的土特产,只是告诉王大刚,公司有正常的升职渠道,如果符合要求,公司会给他升职的。王大刚认为杨立名不想帮自己,是在跟自己打官腔,于是愤愤不平地回了家。结果真如王大刚预测的一样,又是一年多了,王小海连个升职的影信都没有,气得王大刚在心里不知骂过杨立名多少回。明明一句话的事情,却推三阻四,分明是不想帮忙嘛。

王大刚就一直在怄气,他给儿子打电话说:“那块有好人儿?说起来我姑太可是他亲老太,可是有什么用呢?人家不认亲,你能有什么法子?自己争争气吧。”

这事如果怪杨立名,那杨立名真是亏大了。杨立名是组织人员考察王小海了,无奈王小海不争气,不但业绩不突出,还经常和几个小哥们喝酒闹事,搞得是乌烟瘴气。有一次,说主管对他不公平,又跑去喝酒,喝醉了以后,竟带着几个小兄弟,将主管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害得主管住了一个星期医院。王小海这么一个状况,杨立名怎么能够提拔他。这事又不好同王大刚解释,爱小孩那是母鸡都会有的事情,王小海再不好,在王大刚的眼里都是宝贝。这事儿就这么一直被王大刚误会着,你说王大刚心里怎么会快活?

杨立名和姑父来到王大刚家,姑父说:“你个孬种的,今天犯哪根神经?”

王大刚还是不搭理他,躺在床上装病,嘴里还不停地哼哼:“哎呦,哎呦。”

姑父说:“好,小孬种的,你就给我装吧,我来给你老子打电话。”

王大刚说:“叔,今天你能不能别掺和我们的事?”

姑父说:“他老子娘没了,找你去举重,你就这么不给他面子吗?”

王大刚说:“不是这个说法,看不起人,你说怄人不怄人?”

姑父说:“胡扯,没有的事。再说,这是什么事?那是什么事?你可不要犯浑呀。你要那样,是要被乡亲们骂做小人的。”

这时,杨立名脸烧得发烫,心里犹如针刺一样难受,但他还不能说些什么。因为这都是自己之前造的孽,自己不承担谁来给你承担?心想,为今之际,什么话都别讲了,赶紧给王大刚跪下去为真。想到这,杨立明一头跪倒在了王大刚的床面前。姑父说:“王大刚,你自己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立明不跪还好,这一跪下,可把王大刚给惹毛了,只见他猛地坐了起来,大声喝道:“杨立名,你想干什么!我躺在床上睡觉,你却给我磕头,你这是要送我走啊,还是咋的?”

姑父这才意识到杨立名做得不妥,赶紧道歉道:“对不住啊,大刚。误会,误会。立名这不是心里急吗?”

王大刚见他姑侄俩这个来势,一唱一和的,配合得严丝合缝,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呀,你们这不是霸王硬上弓吗?怎么?想逼迫我就范还是咋的?我还就不吃这一套了。想到此,王大刚下了床,拔腿就往外走,谁想杨立名一把抱住王大刚的腿不放。王大刚说:“杨立名,难道你想当赖皮狗不成?”杨立名说:“大刚,如果踹我两脚你能好受些,那你就踹我两脚吧。”

姑父说:“该,该。谁叫你之前不待见大刚的?不踹你两脚,大刚气怎么会消?大刚,你就踹立名两脚吧?”

王大刚哭笑不得,说:“叔,听您这话的意思,我是在报复立名是不是?您这不是骂人吗?”

姑父说:“大刚,好坏话你都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能在这个时候骂你?”

王大刚无语了,吧唧着嘴,无可奈何地对立名说:“好了,好了,赶快松手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们这么难缠的主子。”

就这么着,一直找了一个多小时,才将四个举重的找齐,杨立名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也不想迈了。他来到灵堂前,看到母亲的遗像,泪珠就禁不住地往下滚。娘啊,儿子无能,想让您早点入棺都不成,儿子不孝啊!姑父走过来说:“你还站在这发愣干什么?你娘下棺了,还不快去。迟了,只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哩。”杨立名这时才猛然听到哭声一片,他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在一片凄凄惨惨的哭泣声中,杨立名母亲入了棺。

杨立名姐姐嗓子都哭哑了,趴在水晶棺上说:“娘啊,再让女儿看您最后一眼吧,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您了。”杨立名也趴在水晶棺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嚎啕大哭,听上去,要多伤心,就有多伤心。这时,人们都纷纷过来相劝,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杨立名姐弟俩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姑父忙安排人挂起了魂幡,吹起了唢呐。

杨立名蒙头睡在水晶棺旁边的稻草铺上,被头都被哭湿了。他知道,今天遭到的报应,全部来自于自己之前种的祸根。他还拿这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顺着这种趋势朝前走。

杨立名头蒙在被窝里,正在胡思乱想,姑父碰了下他的被头说:“你还有心思睡呀?赶快起来,阴阳先生来了,快去看看选那一块墓地好。”

杨立名说:“还选什么?不是葬在祖坟地的吗?”

姑父说:“葬哪都要找阴阳先生看,这是规矩,否则出了事,谁能担当得起?”

杨立名心里知道,在家乡有个不成文的文,那就是家里盖新房或家里老了人,三年内家里不能出事,否则就是新房住址或老了的人墓地没选好,所以盖房或葬坟相当讲究。而这个规矩不是他杨立名能够破的。想到这,杨立名说:“我去。”

杨立名和姑父陪着阴阳先生来到祖坟地,阴阳先生仔细观察了一番,说:“葬坟和住家一样,都要讲究前有照后有靠。你看这片祖坟地,前有小南湖,后有卧龙山,真是一个出人才的好地方。但是,你们看,前面的机耕道逞弓形,弓背又恰恰对着坟地,这在风水上叫冲煞呀。你都犯冲了,你不出事,还有谁会出事呢?”

姑父说:“说得太对了,不是这个弓背,立名母亲也不会走得这么早。阴阳先生,你可有什么破法?”

阴阳先生说:“破法是有的,就是还要另加一百元钱的看地费。”

姑父说:“这个不成问题,你只管看。”

杨立名皱了皱眉头,心里想:“哪里有这许多讲究?纯粹是江湖骗子嘛。人死如灯灭,什么死了的人能够保佑后人升官发财,纯粹是扯淡。”但他知道这话说不出口,要是说出来,必定会被人指责冒犯了神灵,抑或会被人认为是小气,舍不得多出那一百元的看地费,更会被人认为是大逆不道,连祖先的话都不听了。杨立名很无奈,只得揉揉肚子,任由姑父和阴阳先生折腾去。

来到机耕道,阴阳先生说:“前面弓弦处是谁家的地块?把这弓背机耕道改在弓弦处,即可把煞气破除。”

姑父说:“这好办,那田地是立名舅舅家的,无非多给他一点钱就是了。”

阴阳先生说:“要办就快点办,最好在葬坟之前就改好,如果拖个一年半载的,出了事,我可不担这个责。不过,话说回来,我不担责事小,你们若毁了我李半仙看地灵的好名声,那可就事大了。我可不是跟你们胡咧咧的,我看地是师出有名的,我师傅可是大名鼎鼎的菩云大师,闲来无事,你们可打听打听去。”

姑父说:“立名,你现在就给你舅舅打电话,请他马上过来一下。”

杨立名的头脑当时就“嗡”地一下,之前与舅舅的过节还没打开,现在又要给舅舅增加麻烦,他实在不愿开这个口。

姑父见杨立名犹豫,知道他不好意思,于是自己忙打开手机,直接呼道:“喂,老兄,你过来一下,对,就在南湖湾,有事跟您协商一下。”也只有五六分钟,舅舅就骑着电瓶车赶到了。姑父说:“这条机耕道对立名母亲坟地有影响,想把它改到你家的田地里,你说需要多少钱,立名好付给你。”舅舅说:“你真会胡扯,你要改,随时随地都可改,谈钱干什么?谈钱不伤感情?再说了,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吗?这是我的亲姐姐,你这是想让我背上骂名的是不是?”姑父说:“不是,不是,你误会我了。自古是‘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你既不收钱,这如何‘立字为据’呢?”舅舅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你要‘立字为据’是吧?我现在就给你立。”舅舅迅速从姑父手中接过纸和笔,写道:“此地块我自愿改为机耕道,分文不收,永不反悔!”写毕,舅舅咬破了手指头,眼皮眨都不眨一下,按了个鲜红的手指印。姑父拿过纸片,说:“漂亮,老兄真爽快之人也……”一抬头,早不见立名舅舅的踪影了。

姑父满意地笑了,杨立名却被舅舅的血性彻底震撼了。杨立名想,舅舅求自己帮表弟一把,自己到现在都没有答应。现在,自己还没求舅舅,是姑父代求的,舅舅却一刀一个血口子,丝毫也不拖泥带水,眨眼之间就把事情办妥了。与舅舅相比,自己真是相差太远了。杨立名此时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怎么品都品不出是啥滋味。

阴阳先生说:“把这老机耕道上的石头沙子用挖掘机挖了拉走,覆盖在弓弦处,铺成路。老机耕道换上新土,和路两边田地整成一块完整大地块,种什么庄稼都成。这样一来,煞气自然不攻自破也。”

姑父说:“这个工程也不算小了,能不能下葬以后再来整?”

阴阳先生说:“最好我能看着你们整,多找些人和机器,一个下午也就差不多了,耽误不了你们明天下葬。”

姑父看了一下立名,知道他对村里情况不熟悉,就打电话找杨立名姐夫。杨立名姐夫是村主任,有号召力。杨立名姐夫说:“天快中了,能不能等吃过饭再过去?”姑父说:“不行,请你组织人马立即赶过来,中饭会安排人送到工地上。”姑父话说过不到十分钟,就过来了两台挖掘机,七八辆拖拉机,还有二三十口的壮劳力。这些壮劳力都是亲朋好友,是干完活一分钱都不用付的那种亲朋好友。这样强的行动力,可见杨立名姐夫在村子里的号召力有多大了。

人到齐后,在阴阳先生指点下,从两头分别施工,这样效率高、效果好。人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也只三个小时左右,老的机耕道换上了新土,新的机耕道铺上了砂石路。

阴阳先生满意地笑了,对杨立名说:“包你家代代出人。”杨立名根本不信这套,他心想,出什么人?我只有一个闺女,虽说儿子姑娘一个样,可姑娘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姑娘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自家拿什么出人才?但这话又怎么能说得出口?他只好对阴阳先生苦笑了一下。

杨立名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姐夫早安排人把坐席的棚子搭好了,里面坐满了亲友。父亲对他说:“亲友们都到齐了,你要去见一见他们,毕竟你是有身份的人。如果你缩着个头,装着无事人,亲友们会怪你没礼貌的,就连我们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的。”

杨立名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说实话,他打心眼里怕见亲友,这些年来,就因为自己当了个总经理,得罪了多少亲友啊。现在,自己真的没有脸面去见他们。

姑父和舅舅都劝杨立名去见一见亲友,一定要跟亲友们打个招呼,这是与人相处最起码的礼节。你自个心里想想,亲友们一个个怀着悲悯的心情来吊孝,你这个有身份的主人不待见人家,那不凉了人家的心了吗?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想,哦,我们是乡下人,生来就低人一等,人家凭什么来见我们?那样不小了人家的官了吗?只可怜见了我们,傻了吧叽地揣着一颗热心,屁颠屁颠地跑来吊孝,却热脸贴在了人家的冷屁股上,这不是自找的吗?

杨立名被姑父和舅舅将了一军,脸憋得通红,浑身上下直冒冷汗。只得让姑父和舅舅陪着自己去见一见亲友。好多都是多年不见的老亲了,也有好多求过杨立名办事,而杨立名没有给办的亲友。杨立名心中有愧,始终耷拉着眼皮,不敢正眼看亲友们。姑父和舅舅倒不避讳,把亲友一一引见给杨立名。来到一位老者面前,还未等姑父、舅舅介绍,那老者倒先发起声来:“这孩子,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表姑父呀,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哩,你不记得我了吗?乖乖,现在有出息了,眼光高了好?”姑父和舅舅赶忙让他喊表姑父,杨立名只得喊声:“表姑父好。”表姑父说:“瞧,他还不情愿喊哩。也难怪,现在都不认亲喽,尤其不认老亲。乡间不是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吗?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看来,老话讲得不假啊。”姑父说:“他表姑父,可不能这么说。立名这几天悲伤过度,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劲儿来,招待亲友礼数确有不周,你们一定要多担待些才是。”表姑父说:“这样啊,要是这样的话倒可理解,单怕是成心不待见我们,那就是我们自讨没趣了。”姑父打趣说:“不会的,不会的。他表姑父,你多虑了。”其时的杨立名,形同一个木偶,姑父和舅舅让喊什么他就喊什么。说木偶也不准确,其实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早已如芒在背了,恨不得立马从亲友们的眼前消失了才好。

杨立名从小就是个实在人,说不好客套话。早有亲友谈论过他太过大气了,不亲热人。其实,杨立名也想跟亲友们唠唠嗑,虚情也好,实意也罢,只要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能让亲友们感到高兴就好,可是他就是说不出那样的话。他太实诚了,实诚得连自己都有点讨厌自己了。为什么不能陪亲友愉快地聊天?难道陪亲友愉快地聊天,就小了自己的官了吗?这是亲友们背地里谈论他的话,其实他在心里又何尝不是这种想法呢?杨立名心里清楚自己这个缺陷,也曾经尝试着改变一下自己,但自己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想改,又谈何容易呢?

杨立名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妻子李芳悄悄地来到他身边,对他耳语道:“你快去看看吧,你们公司刘副总带领一行人赶过来了。”杨立名一听,一股无名之火直往头上冒,心里话:“胡闹,叫他们不要来,偏要来,这不是给我添乱吗?”他快步走出坐席的帐篷,想给刘副总一干人一顿狠批。李芳拉了他一下手,悄声说:“跟人家好好说话儿,别绷着个脸,好像人家欠你八百吊钱似的。你也不想想,人家大老远地来吊孝,舟车劳顿的,到底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向你示好吗?你这样怒气冲冲的,那还不把人家的心给伤了?要是这样的话,就等于给人家当头一盆冷水,那人家一颗火热的心不白瞎了?人家前辈子又不欠你什么,凭什么受你这个窝囊气呀?”一句话提醒了杨立名,他一头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他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刘副总的手,说:“谢谢兄弟们,心意我领了。你赶快带领兄弟们速回,公司离不开你们。”刘副总呼呼直喘气,咽了口吐沫,说:“好的,好的。我们磕过头,随过礼,马上就走。”杨立名的脸马上绷了起来,说:“我们家摆的帐本,是对自家亲戚的,同事一律不得随礼。你们一定要理解我、支持我。”刘副总很无奈,说:“我们献个花圈,磕个头,总可以吧?”杨立名说:“都免了,就鞠个躬吧。” 刘副总咂咂嘴,直摇头,说:“我去方便一下,去去就回。”大约一支烟功夫,刘副总出来了,带领一行人先鞠躬,之后匆匆而去。杨立名看着刘副总一行人大老远地一路奔来,又一口水没挨就这么悻悻地离去了,心里又有些不忍,就给刘副总微信上转了二千元,请他到县城饭店点上几个菜,让兄弟们吃了饭再走。刘副总看到信息后,苦笑了一下,知道他的秉性,如果不按他的意思办,根本过不了关,只好勉为其难了。

这边葫芦刚按下,那边又起了瓢。李芳所在的公司王总则带领一行人又悄悄而至。这个王总对杨立名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今个却不计前嫌来吊孝,足见他的宽容与大度了。只见他快速来到上账的地方,要随礼两万。帐房先生慌了,他在乡下,从未见过有人随礼随这么多的,就不愿意记账,还请人赶快去喊杨立名。王总急了,拿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夺过帐房先生的笔,写上自己名字以及钱数,然后拿起孝布戴在头上,就忙去磕头。此时,杨立名恰好从孝房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王总三磕头后,杨立名赶忙将他扶起。一阵寒暄过后,杨立名就忙要退还礼金。王总急了,说:“你骂人哩,什么礼金都能退,你见过退老了人礼金的?难道你要咒我的父母早点死不成?”杨立名傻眼了,心想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上面反腐这么紧,要是这事被弄出来,那这一关可不好过。话说回来,就是上面反腐不紧,他也不能收这礼金。他只想做一个本本分分的人,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就在杨立名恍惚之间,王总说:“知道你忙,就不在这给你添乱了,我们这就回去。”说着,带领一行人一溜烟而去了。杨立名长长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弄不好自己是要栽跟头的。他在想,难不成非要上交到纪委,闹得风风雨雨才能把问题解决吗?那自己必将被推上风口浪尖。骂你出风头者有之,骂你不近人情者有之,甚至会有人骂你是神经病。杨立名面对这样的难题,毫无办法,此时,他感到极度身心疲惫,真想一头栽倒,永远不要醒来。

不知什么时候,支客在喇叭里喊了起来,这个支客不是别人,正是杨立名的姑父,只听他喊道:“各位亲友,向胡桂兰女士遗体行磕头礼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各位亲友,做好准备;请孝子孝孙进孝堂准备还礼。下面我按门头喊,各个门头的人,按顺序行磕头礼。”首先上场的是舅公一门,因舅公是老字辈,免除磕头礼,行鞠躬礼,其余人员全部行磕头礼。紧接着是舅舅一门,舅舅虽然和杨立名母亲是同辈,但死者为大,同样要行磕头礼,其余同辈和晚辈的,不用讲,一律行磕头礼。支客一声接一声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孝子孝孙还礼;一磕头,再磕头,三磕头,孝子孝孙还礼。”这场磕头礼仪式足足进行了四十分钟。

磕头礼一结束,酒宴就开始了。这时,杨立名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一帮高中同学,在吴县长的带领下,扑了过来。他们找到杨立名后,一顿怪罪,说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说一声,是不是要断了同学之间的来往?杨立名一阵脸红,知道怎么解释都是徒劳的,只得伸长脖子挨批。一个同学说:“你看不起我们那是你的事,我们该怎样做还得怎样做,做人的根本不能丢。”杨立名听了此话,脸一阵发烧,恨不得有个地缝当场钻进去。吴县长看到杨立名的囧相,心里一阵发笑,心想,就你能,能得比焦裕禄还清廉,现在,我还就不让你清廉了,看你有啥办法。他要杨立名叫出帐房先生,他们要随礼。他们都约好了的,每人随二千,二十人正好四万。都数好了钱,列好了名单,帐房先生按名单抄录即可。杨立名一把按住,说:“你们能来,就已经给足我面子了,这个礼不用随。”吴县长说:“你要不想与同学来往,你就直接说,不要给我们绕弯子。”杨立名说:“不是的,我家不受礼。”吴县长说:“那账本是怎么回事?”杨立名答道:“那是亲戚之间的来往,三百二百的,免不掉的。”吴县长说:“哦,我懂了,你亲戚钱大,我们的钱小,我们没有你亲戚有面子,是吧?”杨立名赶忙说:“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吴县长也不听,丢下钱和名录,忙带领一干人磕头去了。之后,吴县长一行人与杨立名握手告别。杨立名恨自己太不果断了,这点小事都拿捏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它砸在自己手里。妈的,又一颗炮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炸响,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把这颗炮弹排除掉,只有干叹气的份儿。

这时,大军领着舅公气喘喘地赶了过来。大军是舅公的孙子,全名叫张大军,现在县政府某部门任职员。舅公问:“立名,吴县长呢?”杨立名说:“走了,有好几分钟了。”大军说:“刚刚还看到,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呢?”舅公说:“立名,你该告诉我一声,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给放跑了。”说完,连连叹息。杨立名当然明白舅公之意,心想,亏得吴县长走了,不然,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看舅公还在懊悔,就对大军说:“快带舅公坐席去,外边冷,小心着凉。”大军只好扶着爷爷走进坐席的帐篷。

酒宴大约进行有二十分钟的时候,突然响起了唢呐声,原来,谢客的时间到了。支客找到杨立名,让他领着堂兄弟还有他的侄子们,跪倒在两排酒桌之间。支客把杨立名母亲勤劳简朴的一生做了个简短的总结,算作悼词,然后孝子孝孙们一齐向众亲友磕头谢客。

杨立名和堂兄弟还有他的侄子们刚走出坐席帐篷,他的大学同学大约有二十几人又赶了过来,他们纷纷埋怨杨立名不够仗义,说要不是听别人说,这么大的事儿就岔过去了,为什么不吭声?是怕沾上我们的穷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杨立名理屈词穷了。一个同学说:“你不要以为你没帮我们,我们就生气了,就跟你断绝来往了,不会的,我们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杨立名的脸更红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听明白了,人家很大度,并不计较前嫌,倒是自己心里有鬼,小鸡肚肠了。杨立名心中的愧疚之意更重了。虽然他厌恶推杯换盏,卿卿我我,虽然他心中向往的是田园牧歌式的清静生活,可他心里也清楚,作为社会人,想要逃离社会风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你想不打扰人,你想一个人清静,做梦去吧。接着,又是一番随礼、磕头,杨立名又是没有推辞掉。这沉重的人情债压在他的身上,他都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他在心里急速地搜寻着,是否有解决的好办法,可脑路始终堵塞。罢了,罢了。这日子乱糟糟的,着实让人厌烦透,哪一天才能随人意愿去?

这一波波的人来人往,可把在一旁看二闲的乡亲们给看呆了,好家伙,那豪车,那官人,那派头,那气场,谁见过这阵势了?着实把乡亲们给震撼到了。他们除了落个咂嘴称颂的份儿,别的什么都不会了。乖乖,有个当官的儿子就是不一样,还是当官好啊!这老婆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落得这么大的一个荣耀。厉害了,厉害了。

酒席撤下去了,戏班子就开始演唱了起来。戏班子一般都是死者的女儿雇的,就是要聚一聚人气,不然亲友一吃过饭就走人,主家就显得冷清了。有的人家女儿多,雇两个戏班子、三个戏班子都是有的。乡村戏班子的戏比较粗鄙,男女演员在戏台上互相挑逗,打情骂俏,引逗得人们一阵阵开怀大笑。乡邻们都爱看这种戏,荤的素的搭配,一时趣味横生。人们劳累一天了,此时的神经正好可以放松一下。

在唱戏中间,还夹杂着主人家的哭灵。此时的主人家哭灵,不是主人自己亲自哭,而是花钱请专业人士哭的。哭灵者一般都是女的,她或假装死者儿子、女儿,或假装死者侄男侄女、孙子孙女等,与出钱人一起,在离灵堂几丈远之地双双跪下,出钱的人手捧死者遗像,哭灵者带着出钱人一步步哭向灵堂。哭灵者哭腔哀婉,声声揪心。听者闻其哭声,常有断肠之感。人们屏住呼吸细听,但闻哭灵者一哭三叹,声泪俱下,历数死者生前为儿孙立下的功德,倾诉死者日常生活的艰辛和苦难,以至于到最后积劳成疾而死,常博得众人阵阵唏嘘,声声同情。

杨立名姐姐及外甥女花钱请人哭灵了,哭灵者哭得人心里痛痛的酸酸的,让人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人们感叹道:“这是多么好的一位老人,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儿,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外孙女啊!”人们的感叹也不是无厘头的,杨立名母亲一辈子勤俭持家,见人不笑不开口,是村子里公认的老好人;杨立名姐姐对母亲是多么地孝顺,特别是当她母亲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贴上;当然,外孙女也是很孝敬外婆的,常常围着外婆,口里一声声外婆长外婆短地叫个不停。

杨立名及媳妇、女儿也花钱请人哭灵了,哭者也是哭得那么伤心,也不可谓不煽情,可人们总感觉到很虚假,因为在老人生病的日子里,人们很少看到他们回乡服伺过老人。虽说见过杨立名几次身影,但与他姐姐相比较,那就显得不可同日而语了。现在,你就是请人哭得再伤心,不,就是自己本人哭得再伤心,又有什么用呢?乡亲们是不会理那个茬的,更不会被感动的。你杨立名不是实在人吗?那你就来点实实在在的,虚情假意,想博得个好名声,那众乡亲如何会买你的账?

杨立名也似乎感觉到人们的不满了,抑或是自己的心虚,悄悄地带妻女离开了场地,进孝堂里面守孝去了。

戏班子散场了,人们纷纷起身离去。有的亲友临走握住杨立名的手不放,一再叮嘱:“千万不要忘了,你的根在农村。”有的亲友说:“能帮助乡里乡亲的,就尽量帮帮。不然,你遇到点事,谁愿意伸头?你官当得再大,家里钱再多,到头来鬼都不上门,又有什么意义呢?”有的亲友说:“你可不要嫌我们烦,我们这样说,可都是为了你好哦。”句句话戳杨立名的心窝,似乎杨立名就是个不讲人情道德的小人。杨立名只能洗耳恭听,苦笑着把亲友们一一送出门去。之后,杨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杨立明感觉身心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倒在稻草铺上蒙头就睡。姑父说:“你现在还不能睡,有几件事还得跟你交代一下。头一件就是明天送你娘灵柩去火葬场,灵车早上五点准时从家出发,我打算安排二十辆小车跟在后面送行,人员在一百名左右,你看行不行?”

杨立名知道过于隆重了,其实他不想太过招摇,心想,有个五、六辆小车,二三十个人就行了。但这话不能说,如果说出来被传出去,必然会被人说太寒酸,或被人骂没孝心。可又有谁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爱自己的老娘呢?杨立名不说话,姑父即认为杨立名默认了。

姑父接着说:“第二件事,阴阳先生说,坟墓四周可用红砖砌三尺高,上面堆上土即可,不要像有的人家全用红砖绿瓦建造,看着气派,其实那样不接地气。”

杨立名砸咂嘴,真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其实他心里就想用红砖绿瓦为娘建造一个较为气派的墓,一是想消除点自己多年来愧对母亲之情,让外人看着想,这娃心里还有母亲;二是自己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母亲坟头的杂草指望谁去除?时间一长,又要被人骂为不孝之子了。

姑父见他欲言又止,说:“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就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杨立名说:“我想用红砖绿瓦为娘建造一个较为气派的墓。”

姑父说:“阴阳先生的话你都不听了?”

杨立名沉默不语。

舅舅在一旁急了,说:“你听说过小王庄王大勇的事了吗?阴阳先生用罗盘为他娘坟墓定好了向,他可倒好,悄悄地给改了,结果怎么样?不出一年,他就出车祸死了。你要不想好,你就自作主张。”

姐夫说:“我一直不想说你,今个实在憋不住了,你要是有钱你就多掏些给咱爸,也算你有孝心了。你把钱花在建墓上,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了,你能不能兜得了?这个墓关系着咱们一大家子哩,可不是就你一个人的。”

杨立名傻眼了,他知道乡村对选墓地很讲究,阴阳先生的话跟皇帝的金口玉言差不多,谁要是违了阴阳先生的话,那就是大逆不道。如果一家子能平平安安还好,一旦出现问题,家里人可不找别的原因,首先想到的就是先人的墓地建没建好,怨言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平心而论,你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谁能保证不发生点什么意外事呢?而且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一旦发生,人们一律要与墓地选的好不好挂靠,这样谁又敢保证呢?杨立名想,先人真累,活着要管一家人衣食住行,死了还要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偏这儿的人都信这个,杨立名又怎么能够免俗呢?到最后,杨立名只得向乡风民俗妥协。

姑父说:“第三件事,安葬你娘第三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你和你姐等至亲,一定要在日出前赶到你娘坟前‘复三’。记得要带上纸钱、鞭炮及点心、糖果、饺子、碗盘、筷子、酒杯等祭奠品。”

杨立名说:“知道了。”

姑父说:“第四件事,你娘头七还家,要选七个人七个姓,从你娘坟墓向家的方向引七堆火,在自家的门口用麦糠或秕谷、碎草什么的围一圈再引一圈火,然后七个人在你家聊天也行,打牌也行,过了夜里十二点方可解散。到‘五七’那天,也要去你娘坟头烧纸钱,也要在太阳出之前赶到。那天,你娘的灵魂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你们得哭啊,让你娘知道你们的孝心,才不枉她疼了你们一场。据说,那天眼睛蒙上箩筛衣,向刚出的太阳看,能看到你娘。说是这样说了,可没听谁说那样做了,都不忍心,让逝者安安心心升天好了,你可不要真的那样去看哦,记住了吗?”

杨立名说:“记住了。”

姑父说:“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阴阳先生为你娘算了,七个七,你娘一个七也不犯。没犯七就是没饭吃,犯七才有饭吃。怎么办?这个你和你媳妇儿得要一百家饭,才能免除这个劫。这事儿只能你们自己亲自做,别人没法代替你们。你千万不要顾忌面子,把这当儿戏哦。”

杨立名一听,头脑嗡嗡作响,让他媳妇去要饭?真是天大的笑话,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就是叫他一个人去要饭,他也放不下那个脸面。这可怎么办哟,杨立名的头立刻大了起来。

夜半时分,杨立名坐了起来,他实在是睡不着,其实,他压根儿就没睡着过。他起身把娘的水晶棺前头的油灯芯拨了拨,又在火盆里烧了几叠纸钱。之后,呆呆地望着娘的遗像,想,从今往后再不能与娘相见了,泪水禁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滚。娘这一辈子遭了多少罪啊。那年月生活困难,一到青黄不接之时,家里就断了炊,娘就四处挖野菜,来为一家人充饥。一次,娘路过生产队的荷塘,挖了一些残藕,结果残藕被没收了,人还被当着坏分子拉去游街批斗。腿和胳膊都被敲得肿起来了,娘恁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回家后,娘支撑着就要散了架的身子,拎 着个竹篮就去挖野菜,直到天黑才回家。那时,我们姐弟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响了,见娘回家,就一个劲喊饿。娘赶忙将野菜清洗干净,蒸菜团给我们吃。娘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吞吃菜团,泪水汩汩地往外流。想到这,杨立名竟哭出声来。四周都是轻轻的鼾声,夜更显得格外地宁静。

这时,姑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杨立名在那哭泣,问他:“想你娘了吗?”杨立名“嗯”了一声。姑父掏出一支烟点着,坐到了稻草铺上。

姑父说:“过来坐会吧,人死不能复生,再伤心难过也救不回她了。我在愁你父亲怎么过哩。”接着,姑父给他讲起了乡村里老人养老的一些奇闻异事。

小张庄的老张,打小就是个生意猴子,手边聚了不少钱。老伴去世后,一个人单独过,生活一点条理都没有,家里物件摆放杂乱,还饥一顿饱一顿。有好心人给他介绍个老伴,生活在一起还没到三个月,不知怎么的,被儿女知道了,当即就把那老太婆给赶走了,硬生生把两位老人给拆散了。儿女们还对他们父亲说,那女的是狐狸精,是来害你的,是来吸你钱的,你可千万不要被她给蒙骗了。儿女们知道老人身上有些钱,心里光想着不能让这钱财外流了,却没有人去体谅老人家日常生活的不容易了。不说那里里外外的收拾,也不说那做一日三餐的饭食,单就到了夜晚,老人身边连个唠嗑的人都没有,你说他的生活该有多孤单和寂寞?儿女们闹腾过后,纷纷地走了,留下了个空巢老人。老人夜里想不开,一根绳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老人一死,儿女们立马赶到,首先查找的就是存折本,还好,存折本上十几万块钱还在。三儿两女五个孩子,每人分得三万,剩下的钱用来为老人办丧事。好家伙,那丧事办得是热热闹闹,雇了两个戏班子对唱,哭灵哭得是孝感天地,风风光光地将自己父亲送下了地。老人的儿女们自己觉得脸上辈有光,殊不知背地里都被乡邻们给骂死掉了。

姑父叹口气说:“造孽哟。老话讲,‘人怕老来苦,稻怕苞里捂’,这话一点都不掺假哩。”

停有那么几分钟,姑父又说开了。小潘庄的潘井阳,老伴跌断腿以后,整日卧床不起,屎尿都拉在床上,由于清理不及时,身上都长褥疮了,可怜老人的罪真是没少受。

这老潘,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个个都有本事。大儿子自己办了个公司,自任总经理;大女儿是市人民医院主任医师;二儿子是一名公务员,已经当上了科长;二女儿是一名人民教师。

眼看母亲一天天病重,几个孩子不得已聚在了一起,商量怎样来抚养母亲。大家都说忙,没有人有时间能照料母亲。实在想不出好办法的时候,大女儿说话了:“小妹,你一月多少工资?包括绩效工资和公积金。”二女儿说:“五千左右。”大女儿说:“我们仨每人每月给你三千,你干脆辞职算了,专门伺候母亲。你和父母亲的生活费我们再另外算给你。”

二女儿想想也不错,不过她给自己留条后路,她说:“辞职就免了,我请一个月假,抚养母亲一个月,如果能坚持下来再说。”

结果二女儿才干了一个星期,就干不下去了。她一闻到母亲的屎尿味就受不了,伸长脖子,不停地“呃呕唔”地吐,回家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后来,二女儿说什么也不干了,说要么轮流来。

儿女们最后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请了一个护工,供吃供喝供住每月三千。结果护工干了一星期跑了,说:“我不要这一星期的工钱了,还有,一个月给我五千我也不干了。”

后来,儿女们要把老俩口送到养老院。老潘说:“罢了,还是我来吧。”其实,他一人是伺候不了的,他老了,没有了那个力气了,死受活受地拖着,拖了一个月,老潘的老伴就这么走了。当然,丧事办得也是体体面面的,可乡亲们心里总觉得别别扭扭的,不是说儿女们不孝顺,可要说孝顺吧,又不是这么个孝法,真是叫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姑父这是在点拨自己哩,杨立名又怎么会不懂哩。此时,他的脸上一阵阵发烫,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何尝不是这样呢?

母亲跌断腿以后,住到了杨立名家里,母亲的屎尿也是常常地拉在床上,房间里常常弥漫着屎尿味。杨立名自是不能说什么,可媳妇儿常常“呃呕唔”地吐。杨立名说:“你能不能小声点,需要那么夸张吗?”媳妇说:“杨立名,我可是一忍再忍的,我何尝不是压低声音?你要想找茬儿,今个儿我偏要大声点。”“嘘,”杨立名赶紧说,“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再大声了,就在原来的基础上再稍稍小点好吗?”

媳妇这一关总算过了,谁都没想到事情出在女儿身上。女儿在本市读大学,每周回来一次。那天女儿一进屋,就“呃呕唔”地吐起来,还大声地喊叫:“怎么这么臭呀?这怎么住人呀?”她母亲给她使眼色,叫她小声点,她理都不理。但见她一头推开奶奶的房门,又旋即用手捂住口鼻,尖声叫起来:“奶奶,你太臭了。”闻听此言,杨立名一股无名之火直往脑门上蹿,这还是自己的孩子吗?一点教养都没有,跟乡野村妇有什么两样?他实在忍不住了,冲过去甩手就是一巴掌,五个鲜红的手指印,立马就出现在女儿鲜嫩嫩的脸蛋上。

女儿哭喊着冲出家门,一边跑,一边哭喊道:“这个家,我永远都不进了。”

妻子说:“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上次打一回了,孩子半年都没回家,这次你又打她,你可真的不想叫她进这个家门了。”

杨立名喊道:“不进这个家门就不进,我看她能有什么鬼出。”

妻子也喊了起来:“她要是在外边学坏了,我跟你没完。”

母亲眼里噙着泪水,父亲过来劝道:“快把孩子找回来,我们这就回乡下去。”

这一仗,直接把父母亲吵回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进这个家门,一年以后母亲死在了家乡。

想到这,杨立名失声地痛哭起来。

父母亲回乡下后,杨立名一要有空就回家来看看父母。好多次回家看到的都是姐姐给母亲料理得周周到到的。其实,姐姐的事也挺多的,既要做家务,又要忙农田,里里外外一把手,但她始终不忘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过来看看母亲一次,她新买了一辆电瓶车,来来回回也就几分钟。碰到母亲屎尿拉在床上,姐姐就会立即给母亲清洗,回头又把母亲的衣服清洗干净。有一次,杨立名回家就碰上了母亲把屎尿拉在床上的事。其时,正是收割季节,姐姐正在田间劳作,忽然想起该去看母亲了,慌得丢下农活,直奔父母家,可还是来迟了。杨立名回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姐姐给母亲清洗,杨立名要伸手帮忙,姐姐说:“不用,马上就好了。”

姐姐帮母亲清洗后,拿着脏衣服、脏被单走了出来,也是一番“呃呕唔”要吐的样子,但她又极力地强忍着,没让自己吐出来。

天快中的时候,姐姐先做好母亲的饭菜,端到母亲跟前的时候,母亲说:“现在还不想吃,等你们吃过以后再说吧。”姐姐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杨立名仔细瞧瞧姐姐,猛然间发现姐姐苍老了许多,皱纹已爬上额头,头发间已出现白发,人也更瘦弱了。杨立名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过之情。

杨立名说:“姐,我每月打给你三千块够不够用?不够,我还可以多给些,看你瘦得都能飞起来了,也该买点好的东西补补了。”

这时姐夫刚好走进厨房,听了杨立名的话,就有点生气了,说:“立名,你以为我们图你那每月三千块钱吗?告诉你,你每月寄来的三千块钱,我们一分钱都没用,全给爸妈了,不信你现在就可以问爸妈。”

姐姐叫姐夫不要说,姐夫收不住口,像机关枪似的,啪啪啪地都放出来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了厨房,说:“你姐夫说的是,你寄来的钱,都在我手上,我和你妈从没动过,你要是要的话,我现在就拿给你。”

“不不不”杨立名顿时浑身冒汗,羞愧难当。他原本的意思是,自己出钱了,也就算孝敬父母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谁想竟出这样的事情?他的脸一阵火辣辣地疼,感到自己的罪过更大了。

姐姐说:“老弟,你不要听你姐夫乱说,他是一句话都搁不住的人,有点功就要显摆,恨怕别人不知道哩。你们都去堂屋里坐着吧,别在厨房里妨碍我做饭。”

姐夫哪里肯迈步子?脸红脖子粗地争辩:“不是,亲兄弟,明算账嘛。拿就拿,没拿就没拿,亲姐弟也不能一本糊涂账。”

杨立名说:“既然姐夫说亲兄弟明算账。那我就有话要说了,当初,我们议定,我出钱,姐姐照料母亲,现在为什么不照着协议做呢?”

姐夫说:“你要表示你的孝心,那是你的事情,我们谁能拦住?也不该拦住。那我们就不能表示我们的孝心了吗?我们的孝心就是不要钱,无偿奉献,可不可以?”

姐夫的话让杨立名哑口无言了。他想,我与姐姐、姐夫相比真是相差太远了,我心里老想着钱可以弥补我的欠缺,结果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呀。

杨立名悄悄地退出了厨房,坐在堂屋里闭目静思。少顷,姐姐就把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子。

姐姐顾不上吃饭,又忙着去给母亲喂饭,杨立名也凑了过去,说:“姐,我来。”姐姐说:“我这喂得好好的,你又来添什么乱?”

杨立名说:“不是,我这回来一趟,你总得让我做点事吧,不然,我心里不安哩。”

姐姐说:“你有这份孝心就行了,爸妈都看在眼里哩。”

母亲吃完饭后,用微弱的声音问杨立名:“兰兰回家了吗?”兰兰是杨立名女儿的乳名,母亲叫惯了,就一直这样叫着。

杨立名说:“别给我提她,气死我了,都是她妈妈给惯的。”

母亲说:“这么说,她还没有回家?还在生奶奶的气?”

杨立名见母亲自己责怪自己,就随口应道:“早回家了,是她妈妈亲自带回家的,我气得没理她。”其实,妻子是去带兰兰了,但兰兰不肯回家,即便奶奶不在,屋里没味道了,兰兰也不愿意回家,说看见爸爸头就疼。这最后一句话,妻子没有说,怕杨立名不高兴。

“回来就好,只要你们能过好,我们心里就放心了。”母亲笑着说。

杨立名心里像刀绞一样痛,母亲已经卧病在床了,心里一点也不气恼,相反却仍在牵挂着自己的儿孙过得好不好,这样的父母上哪找去?

母亲又说:“不要没事就和媳妇吵,想想她也不容易,我们去的那些日子,她忙前忙后的,真的没亏待我们,有这样的儿媳妇,我们也知足了。你就不要再怪她,说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了。”

杨立名心里怎么可能不怪媳妇呢?父母才住一个星期就被赶回家了,杨立名心里怎么能够好受呢?

父亲也说:“我们在家过得很好,就是苦了你姐,你要是能帮,就帮帮你姐吧,她真的不容易。”

“给钱,她一分不要,叫我咋帮?”杨立名有点生气了,还想说几句,这时,就听姐夫喊:“老弟,我去干活了,晚上陪你喝两杯。”

杨立名说:“我也去帮你干活吧?”

姐夫说:“你能干什么?你就在家陪爸妈说说话吧。”

姐夫干活去了,姐姐在厨房刷锅洗碗,杨立名悄悄地走过去,往姐姐的口袋里塞进一张卡,说里面存有两万块钱。姐姐慌忙伸手掏出卡,惊恐地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快拿回去,我是不会要你钱的。”

杨立名说:“如若姐姐不肯收下,我的良心就一刻也不会安宁的。我怎么去面对爸妈呢?怎么跟他们说话?我说,爸妈,你们二老都是姐姐抚养的,我充大尾巴狼,什么也没做。这像话吗?”

姐姐说:“你出的钱,都在爸妈手里,怎么能说你没有抚养爸妈呢?还有,乡里乡亲的问我们,我和你姐夫都说我们出力,弟弟出钱,是我们姐弟俩共同抚养父母的。你就放心好了,难道你姐我就这样不会做人吗?”

杨立名说:“要是这样,我心里就更不安了,我担这虚名干什么?”

姐姐说:“你还怕姐姐麻烦不到你吗?到时候姐姐会有事求你,只要你不嫌麻烦就好。”

杨立名说:“怎么会呢?只要姐姐开口,天大的困难我都会帮你解决。”

姐姐开心地笑了,说:“到底姐姐没白疼你。”

姐姐忙完厨房的事,和杨立名一同来看望父母亲。父亲对姐姐说:“你还不赶快去干活,指望大林一人怎么能行?”大林是姐夫的乳名,父亲一直这样叫着。

姐姐交代了父母亲几句也走了。这时,父母亲都叮嘱杨立名回去要好好跟媳妇孩子过,遇事不许着急上火,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回来。家里好好的,不用惦记着。也不要隔三差五就回来,回来也不用多解释,你对我们的好,我们心里有数。你工作压力大,得多注意身体。有时顾不上我们,我们也不怪你们,只要你们都好,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杨立名听了,不禁潸然泪下。母亲都这样了,心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关心着自己。可自己呢,为母亲都做了啥子哟?杨立名到这时才真正感受到母爱真的是太伟大了。

杨立名想起小时候,自己和一个小伙伴打了一架,双方都把对方的脸给撕破了。那个小伙伴的父亲看到了,一巴掌打在杨立名脸上,杨立名鲜嫩嫩的脸蛋顿时肿胀得像一个鲜红的水蜜桃,哭着跑回了家。母亲见状,领着杨立名去讨个说法,说:“俩孩子再怎么打,我都不护短,大人出手了,性质就变了。今天必须给个说法,否则,我们就赖在这不走了。”那男的也知道错了,耷拉着头不说话。女主人发火了,一鞋底打在她儿子的屁股上,说:“叫你成天不省心,尽给我惹事。” 母亲见状,赶忙相劝:“好了,好了,快住手吧。我们来也不是要你去打孩子,就是讨个说法,大人凭什么打孩子呢?我看你家男人也知道错了,这事也就完了,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做了。”女主人连声说对不起,把他们送出门外。

路上,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说:“下次遇事冷静点,别动不动就跟人打架。大家都是好朋友,有什么事说不开的?”母亲的爱护让他如沐春风、格外暖心,使得他终生都难以忘怀。

杨立名还想起,自己小时候放学一回家,母亲就会拿着勺子在稀饭锅里颠呀颠,把有豆的或稠点的粥盛到自己的饭碗里;或从锅里夹出一个刚煮好的玉米棒;或从怀里掏出一个桃子、一个杏子等。这些稀罕食物一到手,他都会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刚下过雨,家里正好还有点米,母亲领着自己去野地里去捡地皮菜,不一会儿就捡了一竹篮的地皮菜。母子俩高高兴兴地抬回家。母亲先把米放在锅里炒红,再加上水放上盐煮开,然后把清洗干净的地皮菜放在饭上,再在地皮菜上放上盐和油,盖上锅盖蒸。蒸好后,将饭和地皮菜搅拌均匀。嘿,那饭,酥酥软软,那滋味,香香甜甜。在家乡,那叫红米茶。这么些年来,杨立名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地方,始终没有忘记母亲做的红米茶,在杨立名心里,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比不过母亲做的红米茶去。

杨立名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爬树掏鸟雀窝,冬天还没过去,自己棉衣棉裤早就被磨破了,母亲常常坐在油灯下,为自己缝补棉衣棉裤。

还有,杨立名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他溜冰掉进了冰窟窿,虽然水不深,但是棉衣棉裤全湿了。母亲让他脱下棉衣棉裤滚进被窝里,然后将他的棉衣棉裤整干水,双手捧着放在柴火上烘干。

母亲一路呵护着自己成长,如今病倒了,曾经得到她恩惠最多的儿子,却不能守护在母亲身边,为她尽一份孝心,真愧为人子呀。

想到此,杨立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爹娘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父母赶忙安慰他:“坚强点,坚强点,我们这都不是好好的吗?就是我们不好了,出了点问题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还有,人也没有不死的道理嘛。”

杨立名的哭声更大了,仿佛只有哭声才能释放自己愧对父母之情似的。

十一

杨立名每次看望父母,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每次回去的时候,母亲都让父亲推着轮椅把他送到村口。杨立名每次都说不用送,可母亲还是每次坐着轮椅送他。有好几次,杨立名把母亲又给送回家,可刚一转身,母亲又让父亲把她坐的轮椅推出门来。杨立名说:“妈,您要这样,叫我怎么忍心离开?”母亲说:“我要看着你走,否则妈心里就不踏实。”杨立名只好别过脸去,含着泪水离去。当车子要离开乡村小道踏上公路的时候,他特地下车朝村子里望了一望,发现父母亲还在村口朝这边凝望着,杨立名的泪水无声地流着,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他的脑海里。

那一次,杨立名又要离开了,姐姐、姐夫都赶过来送他了,父亲母亲也相跟着他来到村口。姐夫托人买了家乡上好的大闸蟹和鳜鱼,姐姐手里拎着自家养的两只老母鸡,父亲手里拎了一篮子鸡蛋。杨立名说什么也不肯要,说:“还不如不回家,一点忙都帮不上,还要叨扰大家,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姐夫说:“你不回家又不对了,回家了,即使你什么也没做,但你会给父母带来安慰,他们二老心里才会感到踏实。”

姐姐说:“梅梅说要回来看外婆,到现在还没到家,也不知因为什么给耽搁了。”梅梅是姐姐的女儿,正在读大学。

杨立名问姐姐:“梅梅大几了,什么时候毕业?”

姐姐说:“大四了,明年就毕业。”

杨立名说:“时间真是过得好快,一转眼,梅梅都成大姑娘了,有时间叫她到舅舅家玩去。”

姐姐说:“她大学一毕业,我就叫她找你去。”

一家人站在村口,目送着杨立名,直到看不见为止。

一次,杨立名生病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杨立名一直不让媳妇告诉母亲,可那天媳妇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打电话给了杨立名姐姐。那天,当父母亲和姐姐、姐夫出现在杨立名面前的时候,杨立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泪水夺眶而出。他心中的怒火也腾腾地往上升,他责问媳妇:“谁叫你说的?你看娘白发苍苍,坐着轮椅来看我,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受吗?”

母亲愠怒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告诉娘,你想把娘给气死了吗?”

媳妇道:“我心里很慌乱,怕出事。”

“能出什么事儿?医生不是说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吗?”杨立名仍然不依不饶。

父亲说:“你就少说两句吧,你媳妇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仔细想想,她容易吗?”

杨立名的媳妇小声地哭泣起来,父母亲、姐姐、姐夫赶忙又过去劝她。

杨立名的病情到底怎样,父母亲不放心。杨立名说:“你们要不放心,可以去问医生,我有必要瞒你们吗?”

父母亲、姐姐、姐夫,还有杨立名媳妇,真的去问医生了,医生告诉他们:“没什么大碍,是累的,要多注意休息。”

杨立名父母亲这才感受到杨立名的艰难,他要管理公司,他要照顾家庭,还要来来回回去地看望父母亲,他要是不累,还有谁会累呢?

其实,杨立名这个病,他自己早就有预感了,有好些日子了,他常感到身心疲惫,工作起来也常常感到力不从心。那一次,跟一家公司谈合作,整整一个多星期他都没睡好觉。等到合作文件签好后,杨立名真的是一病不起了。

父母告诉他:“你可要注意身体了,要早早睡,不能再熬夜了。我们那儿也不需要你惦记着,别再往我们那儿跑了。”

杨立名说:“知道了,医生都说没事了,你们还慌什么?我多注意休息就是了。不用为我担心,过一段时间,我自然就会好的。”

父母亲说:“千万别记挂着我们,别再为我们来去奔波了。”

杨立名说:“记住了,你们都说了多少回了。”

父母亲不让杨立名送,杨立名还是坚持把父母亲送到车站。父母亲自然还是千叮咛万嘱咐,杨立名当然是一口一个“好”字。

往事不堪回首,杨立名不愿再想下去了。

十二

杨立名一夜无眠,身心感到极度的疲惫。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姑父对他说:“亲亲友友已全部到齐了,准备出殡吧。”杨立名走出灵堂,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眼前黑压压地一片,估计有好几百口人。再看看亲亲友友开来的小车,不下于几十辆,停满了屋场和村口的小路。这浩大的阵势把他给吓倒了。他心口砰砰地乱跳,一下子感觉到了未来的危机。这要是被人放到网上,或拍下视频留下证据,那他就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是,自己能拉下那个脸把这些人给赶走吗?还有,自己有那个能力把这些人给赶走吗?此时,他心口就像有一块巨石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儿来。他感觉到背后就好像有一只无比巨大无形的手,推着他往前走,已经由不得他了。是哩,人们这是来给他架势来了,他得识相哩,否则,就又要被人骂为不识好歹了。人啊,争不过命哩。有时,明知道前面是个万丈深渊,可自己还得乖乖地往下跳,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了的,除非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味的异类,否则,你只能束手待毙。杨立名此刻就感觉到自己面临着这种境况。

杨立名重重地叹了口气,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在亲友的搀扶下,哭泣着,捧灵位,摔老盆,坐上灵车送母亲遗体去火化。然后在众亲友的簇拥下,将母亲骨灰安葬好。及至做好了这一切,杨立名浑身就好像散了架子一样。可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倒下去,得照应前来帮忙的亲亲友友。他支撑着陪亲友们聊天、吃回笼席。酒敬了再敬,感谢话说了又说。亲友们之间也絮絮叨叨,把酒话家常。杨立名这个桌子转到那个桌子,敬酒,聆听,再和上几句。亲友们如沐春风,一个个心情舒畅起来。再聊,再敬酒。直到太阳偏西,这场酒席才散去。

饭后,亲友们大多走了,只有舅公和他的孙子、姑父一家、舅舅一家、姐姐一家没走。大家坐在一起,共同商讨杨立名父亲今后养老问题。

姑父给杨立名介绍乡村里赡养老人的一些情况。在乡村,如果出现父亲或母亲一人先走的情况,儿子多的,老人家大多轮流到儿子家过。过得怎么样呢?这里有太多故事了,小举一、二例,你就可窥见一斑。有的儿子斤斤计较,谁对谁都不放心,于是在老人轮流到谁家过之前,都要将老人秤一秤,以防谁虐待了老人。有的媳妇很厉害,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儿,就会指桑骂槐骂老人,把老人比猪比狗去骂。有的老人刚强,跟媳妇对骂,骂不过又忍受不了的,有的老人还会寻短见。有的老人历来顺受惯了,媳妇再怎么骂,他们眼皮一耷拉,只当没听见,死受活受度过余年。

说到这里,姑父看了一眼杨立名,接着说:“咱是什么样的家庭?可千万别闹出这样的笑话给人看啊。”

姑父这是在有意提醒自己,杨立名当然明白。他只有一个姐姐,并无哥哥弟弟,这种情况,老人家应该跟杨立名过,杨立名应该责无旁贷地将老父亲领过去。

姑父对杨立名说:“你父亲辛苦一生,如今孤身一人,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杨立明想都没想地说:“不用打算了,父亲跟我过。抚养母亲我没尽到职,我不能让父亲再留遗憾了。”

母亲的离世,杨立名心中有太多的苦衷了。说他孝敬父母亲,具体事例又在哪?又有谁见着了?可要说他不孝敬父母亲,那简直就是冤枉他。然而,母亲生病期间,自己真真切切一点忙都没帮上,这个却是事实。杨立名心里可是清楚得很,乡亲们心里也都有一本账哩。

还有,母亲生前和父亲去他家时,每次都是短暂的几天。父母亲的意思是,过不惯城里生活,恋着老家那几间老屋。其实,他心里可是一肚子数,那是父母亲很自觉,不想影响他和媳妇的生活。

杨立名记得特别清楚,那一次,父亲在家就有点小感冒,及至到达杨立名家时,感冒越发严重起来。咳咳叨叨,一会儿一口痰。老人感冒了,身子骨就有些懒,好几天都没洗澡,走在人身边就会散发出老人味来了。杨立名老婆还算是一个贤惠的妻子,都是皱皱眉忍受下来了。杨立名的女儿可一点也不懂这里面的规矩,虽说她是个大学生,但和个小孩子差不了多少。那天,她从学校回来,一进屋,就听到爷爷连续的咳嗽声。她张口就来:“爷爷,要讲究卫生,不要随地吐痰哦。”她妈妈使劲给她使眼色,让她不要讲,她只装着没看见,还是一个劲地嚷嚷。当她走到爷爷身旁时,一下子用手把鼻子、嘴捂起来,咕咕哝哝地说:“爷爷,你身上什么味儿?真难闻。”看看,这都说什么混账话?你是孩子不假,可你不是个三岁小孩,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能这么说自己的爷爷吗?杨立名实在忍不下去了,跑过去一巴掌甩在女儿脸上,女儿双手捂住脸,大叫一声,哭哭啼啼地跑出门去,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没有回家。

妻子和他大吵起来,说:“她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你就不能多担待些?”杨立名知道自己对待孩子的态度简单粗暴了些,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地说:“都是你给惯的。”两位老人一同劝他们不要再吵了,却再也住不下去了,当天就要回老家去。

杨立名追出去拉住父母亲的手,连连赔不是,说都怪自己没教育好,要父母亲留下来多住些日子。他父母亲跟他说:“不怪你们,我们都老了,老年人要有老年人样,不能拖累你们。再说,我们喜欢呼吸农村空气,喜欢和邻居唠唠嗑。在城里实在是住不惯,长了会把我们给闷坏了的,让我们回去吧。”杨立名含泪把父母送上了车。

这事虽然过去好些年了,杨立名想起来心里还感觉到隐隐的痛。

杨立名姐姐见杨立名媳妇不吭声,知道弟弟不容易,就说:“弟弟,你要是有难处,就把父亲留在农村吧,我来照顾他。”

杨立名还没回应,他老婆就把话接了过去,说:“姐,什么叫我们有难处?只要爸愿意,我们家的大门是敞开的。就是有一点我得说清楚,你弟还有十年才能退休,我也还有七年才能退休,这些年,爸得忍受得住寂寞才行。”

大家一听杨立名老婆的话,头都立刻大了起来,言下之意,杨立名爸至少得忍受七年之苦。

父亲说:“别再争了,我哪家都不去。我现在还能动能行,就一个人过。等哪天不能动了,你们爱咋咋地。”

杨立名说:“爸,你就不要再固执了。老话讲得好,养儿防老,现在你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不养你,天地难容啊。”

父亲说:“没说不让你养老啊,你以前打给我们的钱都在我手上,够我养老的啦,要是不够,到时我再问你要。我是说,现在我还能动能行,一个人单独过可以,如果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姐住的也不远,她会过来看我的。我要是实在想你们了,也会过去看你们的。最主要的,我还是喜欢呆在老屋,喜欢农村这新鲜空气,喜欢这街坊四邻。城市生活我真的过不惯。”

“这可不行,不要说自己的良心上不安了,别人也会把我给骂死掉的。”杨立名有些激动,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个好办法来,真是急死人了。

十三

舅公等得有些急了,说:“立名,你们的家事我就不掺和了。我老了,熬不住了,我得回家休息去了。临走,我想问问大军升职的事,你能不能打个电话问问你那老同学吴县长?行还是不行?”听了舅公的话,杨立名心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为什么舅公在母亲的丧事上,能够给足自己面子,原来如此。事情到这个份上,如果自己一点忙都不帮,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要帮又谈何容易呢?因为投资没谈成,老同学一直耿耿于怀。不错,今天人家是很真心地吊孝来了,你也看不出人家有半点怪罪之意。可是人家所表现出来的宽容、大度,不计前嫌,你不觉得自己在人家面前低矮了三分吗?人家尊重到你了,你尊重到人家了没有?如果现在自己贸然向人家开口,那人家之前求你的事,你现在帮还是不帮?

杨立名对这位老同学也是颇有微词的,他要引来巨资,把县里的一个古镇打造成像周庄一样的名镇,以此来博得自己升迁的资本。可那是怎样一座古镇哟,破烂不堪不说,还处于低洼处,近年来,为了泄洪,竟有两次淹没于洪水之中。再说,拆古镇要一笔巨资,建设古镇又要一笔巨资。建设好了,如果再来一次洪水,那就更得不偿失了。还有,再怎么建筑,人为的建筑与自然风光还是有所区别的,再加上此古镇人文景观一点也没有。要想吸引八方游客,又谈何容易?可以说,这样的环境根本就不值得去投资。基于上面种种原因,没有与这位老同学合作能怪自己吗?可人哪有一样的呢?全都为自己考虑,不为他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能算作朋友吗?

杨立名估计这位老同学还在生他的气,不过,只要他打电话过去,这位老同学还是会给他面子的。可人家给过你面子之后呢?你给不给人家面子呀?好嘛,那你就昧着良心,把国家的钱大把大把往水里扔吧。你要不想这样做,可你看看舅公那个急吼吼的样子,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杨立名还在犹豫着,张大军却按捺不住了,迅速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对杨立名说:“老表,这卡里有十万块钱,你就帮帮我吧。”

一股无名之火腾腾地袭上了杨立名心头,他心里想,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感情在你们心里我就是个贪官?是不见鬼子不拉弦的主?这不是活脱脱侮辱我的人格吗?他陡然变了脸色,说:“大军,你这是干什么?”

张大军说:“老表,你在怪我当这么多人面送礼,不懂事吗?没事的,大家都是至亲,又不是外人,不会出去乱说的,你还怕什么?你要是嫌少的话,我可以再加些。”

杨立名再也忍不住了,说:“胡闹台!”说完,他被逼无奈地拿起手机给老同学吴县长打起了电话。此时,他心里焦躁不安,真的好害怕老同学接听电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跟老同学开口。那头电话响起来了,可是没人接,再次拨打,依然如故。杨立名心里压力顿感减轻了不少,心想,真是谢天谢地。他把手机显示的电话号码给张大军看,张大军说:“是吴县长的号码。”舅公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拄着拐杖一颠一颠地出了门,张大军赶紧走上前去扶住。屋子里的人也赶紧过去相送。父亲说:“舅,您慢走。”舅公气哼哼地不理不答,径直去了。

伤了舅公的心,杨立名心里怎么能好受呢?他不住声地叹息,心里就像波涛一样不停地翻滚。舅公这一丁点的希望也被自己给掐灭了,他老人家不知道有多失望哩,也许这辈子都不会与自己来往了。

这时,杨立名的电话突地响了起来,一看,竟是那位县长同学打过来的。杨立名的心顿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心想,亏得打来的迟,不然的话,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老同学说:“刚有事,才看到,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杨立名赶紧说:“没事,只是想问候一下老同学,感谢老同学百忙之中来为老母亲吊孝。还有,就是怕老同学误会,以后不再联系自己了。”吴县长有些失望地说:“就为这个给我打电话的呀?我还以为你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决定回家乡投资来着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杨立名一阵尴尬,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倒是吴县长给他解了围,主动说:“知道你忙,无事我就先挂了。”

杨立名放下电话,静静地呆立着,仿佛一尊泥菩萨,即使有百张口,也难以辩解。望着那茫茫的夜幕,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以后的生活。

众人回到屋里,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空气仿佛凝固起来一样。表弟实在忍不住了,不停地用手去碰舅舅,意思是让舅舅跟杨立名提一提,看自己能不能进杨立名公司。舅舅心里闷得厉害,特别地烦躁,他何尝不想如此呢?可那事由得了自己吗?我是他的亲舅舅不假,可他能听我的?说起来可能没人信,你知道我在他妈面前,打过多少亲情牌呀,我姐也确实为我出力了,这个不能昧着良心讲假话,可到最后哪一次不是不了了之?如今,他舅公碰了一鼻子灰,我再跟上去说,就有点不识相了。试想,他是给我面子好呢,还是不给我面子好呢?被儿子碰得实在受不了,舅舅叹了口气,说:“立名,你表弟成天缠着我,烦得要死,你要是有办法,就让他进你的公司吧!”

闻听此言,杨立名心里一惊。母亲去世后,舅舅不甩老牌子,主动过来问这问那,可以讲操碎了心,尤其为改路还按下了血手印。如果这次自己再不帮舅舅,可能舅舅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自己的家门了。可叫他又怎么去帮呢?如果口子从舅舅这里一开,那七大姑八大姨就会一个不少的求他去。到时,他又怎么能应付得过来呢?可不答应舅舅,这一关又如何去过呢?

杨立名的沉默,表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字画,说:“表哥,我知道你不爱钱,但爱名人字画,这是我省著名书画家吴小林的大作,我拜了好些门子才弄到手的,你收下吧。”

杨立名哭笑不得,他被亲朋好友的不理解感到一阵阵难过。原来自己在他们眼里,横竖就是个贪官,和那些个被立案审查的贪官没有什么两样。此时,他真的想怒吼,却又不知道对谁怒吼去。

从杨立名愠怒的脸色上,舅舅已经知道了答案,他眼里原本有点希望的光芒,渐渐地熄灭了。他站起来,一脚踹到表弟的腿上,吼道:“动不动就求人,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我的脸都让你给我丢尽了,还不快滚?还嫌人没有丢尽是吧?”舅舅一家气鼓鼓地走了。众人赶紧送到门外,舅舅头也不回,嘴里咕咕嚷嚷地走了。

舅舅心里这一丁点的希望又被自己给掐灭了,杨立名心里真的很难过,他真的不想这样做,可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做。他想,舅舅这次真的是失望透了,这辈子心里再不会有他这个外甥了。

父亲再也忍不住了,嘴里嘀咕道:“亲戚都被你得罪光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在村里做人?怎么就不能帮了?帮一把会犯法吗?你妈刚去世,你就把舅舅的亲给断了,你妈若是地下有灵,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哩。”杨立名不住声地叹气,心里就像打翻的五味子,不是个滋味。想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咋就这么难呢?

表妹还不死心,一个劲用胳膊肘蹭姑父,意思是让姑父帮她说话。姑父说:“别碰我,要说你说,我可甩不下那个脸。”表妹只好红着脸说:“表哥,我想进你们公司。”表妹是姑父的小女儿,今年大学刚毕业,是学体育专业的,跟本公司业务一点也不靠边,你说如何进公司去?其实,当个体育老师多好,没必要非要进大公司嘛。可你跟她讲,她根本不会听,叫你半点法子都没有。

姑父虽然没说话,杨立名心里还是感到了震惊。母亲的丧事,几乎就是姑父一手操办的,姑父的大恩大德,杨立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姑父这样做,当然是在为表妹进他的公司助力。再看姑姑那双充满渴求的目光,杨立名怎么也避不开。可杨立名怎么去承诺?他办不到啊!

杨立名始终不开口,姑父懂了,他眼里的最后一丁点的希望之光也随之熄灭了。他领着一家人也气鼓鼓地走了。

杨立名不住声地叹息,头脑痛得都快要爆炸了似的。他想,姑姑、姑父一定会骂自己一点人情道德不讲,甚至会这样骂他:“再怎么对他好都没有用,心扒给他吃还嫌胆苦哩。”

屋子里只剩下姐姐一家了。外甥女舅舅长舅舅短地喊个不停,那意思很明显,她也想进舅舅的公司。姐姐说:“别再给你舅舅添堵了,他要是有办法,还用你去说?”外甥女跟姐姐吵了起来,说:“一个总经理,安排不了一个小员工,骗鬼去吧?”

杨立名的脸实在是臊得慌,这确实是他一句话的事,尤其是自己曾答应要帮助姐姐,如今事到临头,自己却打起退堂鼓来,真的是不应该。可要帮她,又怎么个帮法呢?哦,别的亲戚不亲,就自己姐姐亲,这像话吗?尤其,违背原则的事儿,他真的不想干。

杨立名红着脸对媳妇说:“李芳,想想办法把梅梅安排在你们公司吧。”还没等媳妇开口,外甥女就嚷起来:“不嘛,我就要进舅舅的公司。要是进了别的公司,到时候我依靠谁去?”听听,这叫什么话?感情外甥女就是要利用他这棵大树好乘凉的。杨立名心中那个气呀,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他心中不由得叹息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压根就不愿意自己去闯一番事业,就知道拼爹,拼家。没得拼了,就怨声载道。想当年,我们那一代人拼谁去?还不是一切都靠自己?罢了,罢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又有谁会去听呢?其实,李芳所在的公司,也是一家国有企业,比自己公司小不了多少,福利待遇也是蛮好的。可外甥女就是认准了舅舅公司,真正叫杨立名无能为力了。

姐夫说:“别吵了,吵也没用,你舅是不会帮你的了。走,回家去。”姐夫已经走出家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嘀咕,“都叫人围着他转,眼里根本没别人,搞得他像做八面官一样,你谁啊?”

姐夫的话犹如一磅重锤重重地砸在了杨立名心上,他的心彻底崩溃了。姐姐、姐夫对这个家的付出,对这个家的重要,那是不言而喻的,更可况,父亲以后的养老还得靠姐姐、姐夫。现在,自己的不相帮,是不是在自毁长城?

姐夫一家也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冷清。

兰兰壮着胆子,说:“爸,你太教条了。你可以让人家去竞聘上岗嘛,有能力就上,没能力也怪不得你,干嘛非要弄个211把人家挡在门外?你这样大义灭亲,我毕业了以后怎么办?虽说我是211大学毕业的,进你们公司合情合理,可保不齐仍然会有人说你假公济私,到头来你还不是保不住你的好名声吗?”

兰兰的一句话,彻底触怒了杨立名,他怒气冲冲地说:“我压根儿就没想把你弄进我们公司,你自己到社会上应聘去吧。”

兰兰委屈地大哭起来,说:“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太不负责任了。”

杨立名不想回答兰兰的话,家里闹得一地鸡毛,他心里真是烦透了,人人都道当官好,谁个又知道自己的一身燎响炮,都是这当官惹得祸呢?假如自己是个平头老百姓,又怎么会遇到这些人这些事呢?又怎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呢?有谁知道当官的难处啊?

杨立名叹了口气,反过来又一想,那为什么别人当官就那么滋润呢?说到底,还不是自己不会当官吗?假如自己不跟人拧巴,和和气气,圆滑机智,不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吗?我干嘛讲原则啊,就是讲原则了,那原则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呀。我为什么不能变通啊?杨立名真想狠狠甩自己两巴掌,就你能,就你好,别人都不如你,是不是这个地球离了你就不转了?是不是你要把自己给折磨死掉才高兴呢?杨立名紧咬着嘴唇,流下了一行辛酸的泪。他呆呆地朝父亲望去,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心想,或许父亲的晚年更苦了。他想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句名言了,如今自己种下了祸根,等着以后遭殃吧。

十四

也许是实在忍不住了吧,杨立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静,说道:“爸,算我求你了,你就跟我进城去吧,有什么委屈你就多担待些,多忍着些吧。”

父亲说:“我还是那句话,我哪儿也不去。现在我还能动能行,一个人单独过可以。我要是实在想你们了,就过去看你们。如果有个头疼脑热的,你姐还能真的不问我事?最主要的,我还是喜欢呆在这老屋,喜欢农村这新鲜空气,喜欢这街坊四邻。城市生活我真的过不惯。”

杨立名彻底无语了。他明白,父亲这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可让父亲一个人留在农村养老,终是他一块心病。突然,他一阵心酸,想,父母亲一辈子辛辛苦苦养育自己,到头来,自己却不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晚年,自己的罪孽真是太深重了。他知道,父母的恩情自己这辈子是报答不了啦。

见杨立名不说话,李芳小声嘀咕着,把话题岔开了:“幸亏梅梅没有答应进我们公司,要是答应了,看你怎么收场。”

杨立名说:“怎么?难道你连一个小员工都安排不了?”

李芳叫起来:“杨立名,你有没有搞错?我只是一个部门经理,不是总经理,没有人事决定权好不好?”

“你有推荐权嘛。”

“我现在什么权都没有,别忘了,我们总经理曾经三次推荐人到你们公司,你可一个都没安排。”

杨立名一下子想起来了,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王总经理不会那么小肚鸡肠吧。再说,他推荐的那些个人员,全都与公司要求相差甚远,叫我有什么办法?杨立名虽然这样想,但此时的他恰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了。

杨立名想,还是妻子说得对,假使梅梅同意进他们公司,那么自己可就得安排王总经理的三个关系户进自己公司了,否则一切都免谈。

唉,这个王总经理,真让人琢磨不透。第一次没答应他,原以为他生气了,不理自己了。谁知有事的时候遇到一起,人家丝毫不在意,笑哈哈地主动跟你握手,好像那事儿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过了一些日子,他还来求你。有时,自己都有点过意不去了,真的想答应他一次了。就说这次吧,单就他千里颠簸来为老母吊孝,就着实让自己好一顿感动。扪心自问,这事儿若放在自己身上,自己能不能做到,真的要打个问号了。不要骂人家卑躬屈膝脸皮厚,人家那是大度从容,能屈能伸。我与他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呀。想到此,杨立名叹息一声,唉,我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呢?

李芳说:“我们总经理说你瞧不起他,还说你眼里只有上级领导。”

“你……”

“你什么?你为老领导安排过人员进公司,有没有这档子事?”

杨立名无话可说了,可以讲,恰有其事。老领导确实领过一个亲戚找过他,那小伙子还是个非全日制的本科生,与公司入职要求,简直相差一个天一个地去了,要动真格的,可能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这些老领导心里也清楚,他对杨立名说:“立名,我也是被家属逼得没法子,你就组织人员例行公事考察他一下吧,不行的话,我也好给亲戚回话去。说明我真的为他办事了,不是糊弄他。”

杨立名傻眼了,老领导可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呀。想当初,老领导就是看中自己的为人,才顶住各方压力,一步一步把自己培养起来的。可以说,没有老领导,就没有他今天的一切。尤其,老领导很正直,和自己很对味,不然,他们也不会走到一起的。杨立名知道,老领导也是被逼无奈,不然,他也不会出此下策的。他想,老领导现在有困难,自己如果不帮一把,那简直就是忘恩负义。当然,他也清楚老领导的为人,假如自己最终帮不了老领导,老领导也不会怪罪自己的,但在家中那个罪,他得忍受。罢了,罢了。为了老领导日子能够好过些,这个责,自己来承担吧。

最终,杨立名昧着良心招录了那孩子进入了公司。这样的事儿,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啊!办完了此事,杨立名顿觉颜面扫地,以前的一腔正气,顷刻间化为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老领导知道后,拎了一瓶酒,默默地和他对饮。临走,这个一向倔强的老头子流下了热泪,说:“立名,这次算我欠你的,来生再让我补偿你吧。”杨立名一向钦佩老领导的为人,这会子说这样的话,他的心里该忍受着多大的压力啊。彼时,杨立名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谁又能想到,这事儿竟被人给揪住了把柄,他顿时理屈词穷了。

杨立名深深地叹口气,想,人际关系太复杂了,他弄了一辈子也弄不通,就如那巴根草一样根连根,想分开,谈何容易哦。哎,这些关系曾使得杨立名伤透了脑筋,一度都使得他有辞职的念头了。这不,杨立名又有这样的念头了。

“只从干了这个总经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得罪多少人啊,我都快成历史的罪人了。回公司后,我就辞职,然后申请提前退休,趁身体还行,我来照顾老父亲。”杨立名自言自语道。

“你要辞职照顾我?这么说,我成了你们的累赘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干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省得你们老为我担心。”父亲气嘟嘟地说,由于太过激动,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突然感到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头一歪,栽倒在了地上。

杨立名突然慌乱起来,上前抱住父亲,连声喊:“爸,爸,你怎么啦?”没有回应声。杨立名更加慌乱起来,心口“噗噗”地跳个不停,他斜过头对妻子喊:“怎么办?怎么办?”妻子说:“还能怎么办?赶快送医院去。现在人都被你得罪光了,也只得我们自己送了。”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杨立名焦躁难安。他想,父亲突然病倒,今后的养老真的成了问题了。乡村里的亲亲友友都被自己得罪光了,指望谁都指望不上了。不错,姐姐是跟自己亲,可是,就算她不计较自己,谁又能保证姐夫不同她斗嘴呢?与其让姐姐受罪,不如自个来抚养父亲吧。

杨立名虽然打定了主意,可是心里还是感到闹得慌。他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是弄不明白这人世间的事儿。是的,人应当互相帮助,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可也要有底线吧?说他不想帮助别人?错。他太想帮助别人了。但要分清是什么事儿,能帮还是不能帮。因为无原则的帮助,恐怕到头来只能是害人害己。

可你把这话说出去,谁信呢?人家认定的是事实。你没帮助别人,你就不要说好听的。说你心里想帮助别人,鬼才相信哩。

杨立名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能当个冤屈鬼。

“那个人好坏哦,任何人都不帮。不要看他不声不响的,其实一肚子花驴蛋。”这是人们背地里谈论他的话,可偏偏又让他听到。人们就这样谈论了,他能怎么样?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咽。

有时,杨立名也埋怨自己。就你讲原则,可看看你混得,身边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就如同那孤魂野鬼一般,简直是惨不忍睹,真是丢人都丢到家了。你再看看其他人,人家才不顾忌原则哩,却混得是风生水起。两相对比,相差的是多么地大呀!其实,杨立名什么都懂,只要自己融进去,什么都好办。自己置身事外,那谁又会鸟自己呢?

就拿之前公司里的几个女下属还有女秘书来说吧,一个个长得是如花似玉,娇艳欲滴,每日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对你撒娇者有之,对你抛媚眼者有之,各人使着自己的小手段儿,千方百计地讨好你,搞得你每日都心神不宁。如此下去,还不是迟早要将自己给拉下水去?亏得自己快刀斩乱麻,一怒之下将她们统统给调离了岗位。想来,她们现在还在恨自己吧。

还有那些个同学、亲朋,就像蜜蜂恋着花儿一样,不怕千里万里遥,纷纷地盯住自己不放,打着亲情牌的有之,主动表示给好处费的有之,一个个使尽浑身解数,要工作,要提拔,要资金,要项目,缠得你每天都焦头烂额、心烦意乱。你说这要都答应了他们,那可不就真的成一群混蛋了吗?也亏得自己下得了狠心,一怒之下将他们统统给挡了回去。想来,他们一个个在背地里早将自己骂个狗血喷头了吧?

唉,权力的魔力真的是太大了。如果你既想手握重权,又想洁身自好,真的是难以做到。杨立名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是个凡人,不是一个伟人。让自己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确实是勉为其难了。杨立名想,为了使这二者尽量达到统一,自己在工作中处处碰壁,在生活中尽显孤单落寞。凭什么落到这个下场?自己真的不甘心啊!

杨立名也知道,人是社会人,不应该自己封闭自己。他也知道这个社会讲究人情来往,讲究人情世故,偏偏他心里装着公平。他还常常为自己辩解,不错,自己是办过不公允的事儿,使事儿失去了公平,可那不是自己的初衷呀!

可是,又有谁会去听他的解释呢?杨立名只得长叹一声:“我真的太难了!”

这时,杨立名父亲由于车子的颠簸,渐渐舒缓了过来,他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杨立名,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你公司的同事给我的,我看你这两天太忙,还没来得及交给你,你看看吧。”杨立名正在开车,示意李芳接过去。李芳打开一看,仿佛碰到了定时炸弹一样惊叫起来:“我的妈呀!”杨立名赶快伸过头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一大包全是钱,里面还有一张纸条,记满了名字和钱数。“胡闹台!”杨立名怒不可遏,“明明对他们讲不收礼,偏不听,回去我就把钱交到纪委去。”

彼时,杨立名心里感到火辣辣地痛,就好像浑身起满了疱疹一样。他在心里呼喊:“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家我未能尽到孝,在公司我未能尽到责,我算哪门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到这,杨立名嚎啕大哭起来,他想永久地躺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或许是他心里负担太重的缘故,杨立名头脑突地像爆炸一样轰然一响,车子猛地一下子翻到在了路旁的水沟里。初时,他还有意识,知道自己出事了,心想,这样也好,一了百了,再也了无牵挂了,如果有来生,再也不去做官了,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吧。现在,心头唯一牵挂的是老父亲,自己不能亲自抚养了。之后,他就忽忽悠悠地睡过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姑父、舅舅、姐夫,还有舅公和他的孙子张大军等亲亲友友们,全都来看望他和父亲来了,他惊愣得说不出话来。他问妻子:“我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他们怎么还会来看我和父亲?是我们家积德厚,还是我的亲缘深?”妻子说:“你想多了,那是你手中还有可利用的权利,不信,你把总经理职务辞掉看看。”

他想试试妻子说得话准不准,就真的辞掉了总经理职务,回家照顾老父亲去了。结果,真的被妻子言中了。打这以后,鬼都不到他家的门上来了。他虽然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清静,却也让他品尝到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他突地想起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句话:“狗朝屁走,人朝势走。”没错,这是人世间的常生态。

杨立名被医生抢救过来后,仔细琢磨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实在是太过悲催了。瞧这人世间,你富贵了,人们一股脑地朝你奔涌而来,可当你落魄了,又有谁拿你当棵葱?你还不是啥都不是吗?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古自今,寒了多人的心啊。不要嘲笑他们,我们又比他们高明在哪里呢?

这人世间的事太复杂了,杨立名弄不懂,也不想弄懂。他想,我干嘛要活得这么累?既然累了,为什么不选择好好地休息一下呢?他决定学一学张季鹰,玩一玩说走就走的游戏。他想,这次我要潇洒走一回,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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