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爸爸的印象是模糊的。因为他不经常在家,总是在外面忙生意。
记得那是夏季的某一天,他淘了些麦子,摊在离我家一百多米远的小树行旁边。为了防鸡鸭小鸟儿来吃,他让我坐在一边儿看着。快到中午的时候,乌云遍布,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爸爸拿着个白色的长布袋,冲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将麦子收拢起来,装在了布袋里。他把我抱起来,靠在右肩膀上。接着,将布袋拎起来,使劲儿一甩,搭在了左肩膀上。然后,直起了脊梁,昂首挺胸,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刚进院子,雨滴就啪啪啪落下来。那一刻,我感到爸爸的肩膀是多么地坚强。甚至以为,爸爸的肩膀永远都会这么坚强,那直起来的脊梁不会弯下去。
后来爸爸去了上海,在复旦大学教职工住宿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弄了个摊位。卖菜生意非常辛苦,早上三四点钟就得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五点钟再把拉回来的货摆放在摊位上。天一亮,成群结队的人们就赶来买菜。一直会忙到中午十二点钟左右。然后,弄点吃的,喝点酒,靠着摊位歪着身子,眯上一会儿。精神好起来,会翻一翻订阅的《解放日报》。菜市场的生意确实挺辛苦,但收入还不错,一天一般能赚个一两百块,够家用的。
高一下学期,爸爸突然从外地赶回学校看我。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树林转了一会儿。他默默地看着我,很无奈地说,“我在菜市场的摊位让人给弄掉了。人家人多势众,我弄不过他们。现在,我啥也干不了了,怎么办呢?”我也看着他,默不作声。他脸上的皱纹多了起来,背也有点弯了,个头没有我那么高了。他还梳着偏中分,努力保持年轻的样子。他朝我这边缓缓走过来,身体微微往下弯,像是要依靠在我的肩膀上。这一刻,我站直了身体,目光坚毅地看着他,在心里说:爸,别怕,我已经长大,这个家不会垮。
不久,我分到了理科班。这个班的英语不太理想,老师上课索然无味,大家一提起英语这门课就灰心丧气。我向班主任递了一个纸条,主动请缨来上晚上的课前自习。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面对着大家的不解和质疑,我站在了讲台上,给自己的同学讲起课来。一开始,他们还不适应,只是默默地听我讲课。后来,开始有同学站起来,在台下配合互动,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了。
有一天,爸爸也进了教室,坐在我的座位上,看讲台上的我讲课。同学们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那个角落里的爸爸。这堂课结束之后,爸爸跟我走到门外,很兴奋地说,“这个很锻炼人,你要干下去,比学习成绩还重要。”他经常教我去琢磨别人说的话。我从他的这句话琢磨出,勇敢面对困难的态度比成功的结果重要得多。
青春,就应该迎难而上,永不言败。这一刻,我跟爸爸是多么地默契。
后来,我们班的英语成绩真的拉了上去,跟老师和同学的频繁互动也让我的成绩水涨船高。
上了大学后,我一边上学,一边找活干。最多的时候,同时兼做三种工作:书管理员、家教老师和一家电子公司的校内代理。我在电话里跟爸爸说,“我很忙,一夜才睡五个小时。”爸爸说,“你有我忙吗?我一天才睡三四个小时呢。”我听到这句话,猛然感到一阵不安。
暑假去上海看他,他每天忙得要死,连吃饭都狼吞虎咽,不愿意多浪费一分钟。我说,“爸爸,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爱我。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爸爸喝了一杯酒,躺在床上,大哭起来,呜咽着说:“爸爸做得还不够,远远都不够。”
大二下学期,爸爸出事了,在路上让出租车给撞了。在医院里,我望着肩膀锁骨上了钢板的爸爸,突然一阵难过,他再也不会那么坚强了。
养伤期间,我专门给他买了一本《中华句典》。没想到,这本书很合他的胃口。“咦~,这本书真好。太有意思了,”他躺在床上看着,高兴地说:“早去一天天有眼,再留此地地无皮,这副对联讽刺得太到位了。”本来装订得很漂亮的一本书,他翻来翻去,把书皮儿都折得不成样子了。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爷俩对学问的热爱都没有改变。
爸爸啥事儿喜欢跟我比。他骑电动车带着我,还非得说着这么一句:“你有我骑得好么,咱不管骑多快,都能稳稳当当。”刚刚说完这么一句话,才跑一里多地,砰——,我们俩就摔了一跤。这样的事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爸爸的这些举动,让我又爱又恨。爱的是,他一直像个大半橛子(大小伙子),心态很年轻。恨的是,他老人家就不能稳重一点么,别老让我跟着遭罪。
“论学问么,我不能跟你比,你比人家博士都厉害。论动手能力么,你差远了,啥活儿都不会干,”他嘴上喜欢挂上这两句。这一点他确实很厉害。去年来北京,不看地图,一口气骑着个破自行车,跑了一百多里,从我工作的地方一直跑到我的住处,连回家、看风景、锻炼身体都有了。这一条,我自认远不如他,甘拜下风。
我多么希望,爸爸就这样一直年轻下去,做个长不大的大半橛子。
最近,他在电话里面说,他又摔了一跤,好长时间不能怎么动弹了。
“老爸真的老了,不能陪你一辈子了。”
这句话让我很心酸。
青年节的时候,我们俩又通了电话。他说,要跟与他年龄相仿的大表姐夫一起办养鸡场。最后很无奈地来了这么一句,“我们俩都老了,可得小心点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一听到这个“老”字,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想,他一直都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半橛子。
如今,爸爸的肩膀真的不再那么坚强了,腰也弯下去了。
(原载于《颍州文学》2020-05-30,编辑: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