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风轻轻吹,
这月光凉如水。
这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吐露着花蕊,
开得多么美。
这春光多明媚,
这夜色惹人醉。
这一朵寂寞的红玫瑰,
今夜有谁陪?
今夜有谁陪?
红玫瑰,
夜里偷偷地流泪。
红玫瑰,
风里慢慢地枯萎。
红玫瑰,
有谁温情的安慰?
红玫瑰,
谁会记得她的美?”
喧闹的歌舞厅里传来略带沙哑而又凄美的歌声。歌女沈红英正舞动着身体,唱着这首《寂寞的红玫瑰》。歌舞厅里挤满了人,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身体。人群中有一中年男子留着小胡子,带着墨镜,抽着烟,坐在椅子上,敲着二郎腿,正看着台上的沈红英,“啪啪啪”鼓起了掌。
一首歌唱罢,沈红英从台上缓缓走下。她穿着一身旗袍,盘着高高的发髻,嘴唇红艳艳的,头高高地抬着,向门外走去。
中年男子从椅子起来,也跟着走了出去。后面跟上两位穿黑色中山装的男子。
走到门外,中年男子悠悠地说,“红玫瑰,今晚就到爷那里去吧。爷不会让你寂寞的。”“红玫瑰”正是沈红英的艺名。她因这首《寂寞的红玫瑰》而闻名上海滩,故名“红玫瑰”。
“五爷,你那里又不缺女人。我不会再去了。”沈红英冷冷地说。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让爷来送你一程吧?”张五爷说。正说着,他的随从打开了轿车车门,做出了请的姿势。
“不用了,五爷。我有腿,自己能走。”沈红英说,看也不看一眼,继续走下去。
张五爷抽着烟,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然后,轻声对身边的随从说,“叫两个兄弟在后面跟着。”
沈红英穿着高跟鞋,迈着坚毅的步子在黑夜中走着,高跟鞋发出“哒,哒,哒”响亮的声音。步子迈得很大,旗袍开叉处露出白白的大长腿,很是诱人。
走了一会儿,一辆黄包车跟了上来。
“大小姐,让小的送你一程吧。”黄包车车夫说。
“好,咱们走吧。去长安里。”沈红英用疲倦的声音答道,上了黄包车。
车夫拉着黄包车奋力跑着,路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黄包车一晃一晃地让沈红英有些睡意,悄悄闭上了眼睛。
不经意间,黄包车左扭右拐,来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猛地停了下来。沈红英从睡意中惊醒,厉声问道,“这是哪里?你要干什么?”
车夫露出猥琐的笑容说,“哪个男人都可以跟你那个。你就不能让哥爽爽。”
沈红英微微闭上眼睛,车夫扑了过去。沈红英一脚使劲踢了过去,车夫捂着裤裆嗷嗷直叫,退了回去。沈红英站起身来,一巴掌甩在车夫脸上。“啪”得一声打得车夫差点儿倒在地上。
“要是让张五爷知道你敢这样对我,他非剁了你不可。”沈红英恶狠狠地说。
“大小姐,小的错了,你饶过小的吧。”车夫哀求道。
“老老实实地把老娘送回去。”沈红英厉声说道,坐在黄包车上。
车夫拉着沈红英,一路小跑,跑了二三十分钟的样子,到了一座公寓楼下。
“到了!”沈红英说。
车夫停了下来。沈红英站起身来,朝公寓楼大门走去。
“大小姐,你看小的也不容易,是不是?”车夫说。
沈红英拐回头来,用鄙夷的眼色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摸身上挎着的小包。
车夫的手伸了过来。正要去接的时候,沈红英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车夫捂着脸,走到黄包车前,拉着黄包车慌慌张张得跑了。紧接着,两个黑影跟了上去。
沈红英走到楼上,进了自己的房间,松开发髻,一头秀美的黑发披在肩上。她拿出一个高脚杯,倒上一杯红酒,抿了一口红酒,来到窗前。接着,又点了一根香烟。抽着烟,喝着酒,默默看着窗外的上海滩。远处高耸的国际饭店依然灯火通明,一旁的大光明电影院灯光分外明亮。耳畔时而会听到黄浦江传来的汽笛声,在夜色中特别响亮。上海滩真的是一座不夜城,夜色中的它看上去甚至比白日里更加繁华热闹。多少人沉醉在这座城的繁华中难以醒来。
淡淡的烟雾中,她那娇艳的红唇和手中的红酒搭配在一起,显得格外诱人。她的眼神有些冷淡,也有些落寞。她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后,又看了看桌台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张俊朗的脸,露出纯真灿烂的笑容。沈红英看着照片,微微笑了一下,又喝了几口红酒,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早,远处响起了“叮叮咚”的钟声。接着,电车咣当咣当地驶来。沈红英微微睁开了眼睛,走到窗前。
一会儿后,“叮铃铃”的车铃声从楼下传来。一名邮递员正骑着自行车路过。
“喂,小哥。喂,小哥。我这里有东西要寄出去。”沈红英挥着手,对邮递员喊道。
邮递员把自行车停在楼下,噔噔噔得跑到了楼上。
沈红英把一张汇票和一封信塞在信封里面,写上地址和收信人,交到了邮递员手里,说道,“把这封信寄到北平去。”
“好叻,姐,我们今天就发出去。”邮递员说。
“来,给你。”沈红英掏出两块大洋,递了过去。
“姐,用不了那么多。”邮递员说。
“每次都劳烦你,怪不好意思的。”沈红英客气地说。
“姐,用不着客气,我们就是干这个的。”邮递员说,把多余的钱退了回来。
“拿着吧!你要养活一家子,也不容易。”沈红英劝他收下。
经过几番推让,邮递员收下了钱,说了一声“谢谢”,离开了沈红英的房间。
沈红英昨夜睡得很晚,又躺在床上休息起来。睡到中午起来,吃了点东西,换了一身旗袍,对着镜子,费了很大功夫,化了个妆。化完妆,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接着,打开留声机,放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唱片上去。唱片在留声机上缓缓转动着,播放出昨晚唱的那首《寂寞的红玫瑰》:“这和风轻轻吹,这月光凉如水。这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吐露着花蕊,开得多么美。……这春光多明媚,这夜色惹人醉。这一朵寂寞的红玫瑰,今夜有谁陪?今夜有谁陪?……红玫瑰,夜里偷偷地流泪。红玫瑰,风里慢慢地枯萎。……红玫瑰,有谁温情的安慰?红玫瑰,谁会记得她的美?”
她抽着烟,听了一遍遍,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来。这首歌很好听,但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听着歌,又倒了一杯红酒,慢慢喝了起来。喝完这杯红酒,挎着手提包,走了出去。
她又来到昨晚唱歌的歌舞厅,经过一番准备后,又登上了舞台。台下挤满了各色人物。
她轻轻扫视了一下台下的观众,对着话筒说道,“大家晚上好。今晚我会为大家带来一首浓郁江南风味的《天涯歌女》。这首歌我可以唱三个版本:国语版、上海话版和越剧版。大家想听哪个版本?”
“都要听。哪个版本都可以,无论你唱什么都好听。”台下的观众大声喊道。
沈红英听到后,手指在面前轻轻一挥,换了个娇柔的口吻说,“那小侬就想给大家来国语版的吧。”
琵琶、二胡和笛声响起,沈红英跟着节奏唱起了国语版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
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呀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一曲唱完,掌声响起。人群中,张五爷也跟着鼓掌。
听着掌声,沈红英弯下腰,给大家深深鞠了一躬。接着,直起腰来,改用上海话,说道,“感谢大家厚爱。阿拉现在来给大家来唱上海话版的《天涯歌女》。”
琵琶、二胡和笛声再次响起,沈红英用上海话的腔调唱起了《天涯歌女》,听起来更加娇柔,更加妩媚了。观众们一边听着,一边轻轻地拍着手,头一摇一摇的,跟着哼了起来。
一曲唱完,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在掌声中,沈红英又给大家鞠了一躬,接着说,换用苏州话,对观众们说道,“最后,小侬给大家来越剧版的《天涯歌女》。”
跟着琵琶、二胡和笛声的节奏,沈红英扭动着身体,摆出了越剧的身段,一边唱,一边舞动着双手,一会儿在胸前,一会儿在脸颊边,做出十分娇羞的姿态,对着观众投去含情脉脉的眼神。
唱着唱着,台下传出了一个响亮而又粗鲁的声音,“咦~,这娘们唱得不错,扭得也不错呀。”
大伙儿看去,只见说话人是一脸黑乎乎的,胡子拉碴的,嘴巴大张着,似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几个人朝着他翻白眼。
张五爷看过去,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露出阴沉的神情。
沈红英唱完,又对大家鞠了一躬,正要走下台。观众中有人喊道,“再唱一遍,我们还没听够。”
接着,又有一个人附和道,“再唱一遍吧。”
沈红英对着话筒说,“你们是要听?”
台下观众大声喊道,“越剧版!”
沈红英又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谢谢大家厚爱。”
沈红英接着又扭动身体,唱起了越剧版的《天涯歌女》。正唱着扭着,那个一脸黑乎乎的男人从人群中悄悄钻出来,摸到了台上,来到沈红英身边,跟着扭了起来,一边扭,一边在沈红英身上随便摸了起来,摸起大腿,又摸起臀部。
“这位大哥,这样不好吧?”沈红英小声提醒道。
听到沈红英的提醒,这个男人更得意了,肆无忌惮地在沈红英身上乱摸。
“弟兄们,上。爷的女人他也敢乱碰。”张五爷大声说道,把烟头扔到了地上。
几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冲到了台上,将那个男人从沈红英身边拖了下来,人们赶忙躲开,靠着墙壁心惊胆战地看着,有的冲出了大门外。
几个人扭打在一起,打了好一阵子。正打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对着张五爷喊道,“五爷,这小子有两下子,多叫几个兄弟上吧。”
黑脸男人打了出来,吼道,“几个人打一个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咱单挑。”
张五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沈红英对着他说,“这位大哥,快走。五爷不是你能惹的。”
黑脸男人直起腰说,“我刘黑三还能怕他。怕就不会来大上海混了。”
张五爷脸上微微一笑,双手拍起了巴掌,接着右手抬了起来,向刘黑三挥动了一下。
刘黑三紧紧握起拳头,缓步走了过来。靠近张五爷时,一拳头朝脸上打了过去。
张五爷眼睛微微闭上,身体稍微向旁边一倾,躲了过去。
接着,刘黑三又狠狠一脚踢了过去。张五爷奋力一跃,又躲了过去。
几招下来,张五爷轻轻笑了一下,看出刘黑三的破绽了。
刘黑三出招更快更狠了。“扑打”“扑打”的卷打脚踢声越来越响了。
张五爷一开始只是躲闪,看着刘黑三只顾拳打脚踢,连方向都看不清了,伸出手,抓住刘黑三的手腕,使劲儿一拽,刘黑三一个趔趄。张五爷翻身一跃,跳得高高的,一脚踢到刘黑三的头上,刘黑三被踢倒在地。张五爷又朝他身后补了一脚,厉声怒斥道,“给我滚!”
刘黑三朝身后看了一眼,慢慢站起身,朝外走。
张五爷默默看着。
刘黑三走着走着,从身上掏出一把手枪,转头对张五爷开了一枪。
张五爷一个快闪,躲了过去,连忙掏出手枪,反击过去。其他的随从也掏出手枪,打了过去。刘黑三继续开枪。
观众们“啊”地一声,四处躲藏。
“砰砰砰”几枪下来,刘黑三倒在了歌舞厅的大门口。
张五爷缓步走了过去,踩着刘黑三的尸体说,“光天化日之下,敢在爷的面前这么流氓,你小子活够了。”
张五爷的随从跟了上来说,“五爷,怎么处置他?是扔到黄浦江里,还是喂狗?”
张五爷从口袋里麻利地掏出一张票子,对随从悠悠地说,“找了好的地方把他葬了吧。这三百块大洋,是他的安葬费。用不完的就给他的家人送去吧。他虽然流氓,也算条汉子。只可惜,他碰到了爷。”
众随从接过张五爷的票子,将刘黑三的尸首抬了出去。
接着,张五爷走到台前,对着大伙儿说,“这事儿与你们无关。接着奏乐,接着唱。”
沈红英生气地说,“还唱什么?大家伙都被你们吓死了。五爷,你还想不想让我红玫瑰在这儿活下去了?”
五爷悠悠地接上去说,“是爷错了。”
沈红英怒气冲冲走了,离开了歌舞厅。很快,歌舞厅响起了爵士乐,另一位美艳的歌女走到台上,唱起了《夜上海》: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
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
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转眼醒。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车轮的转动。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
如梦初醒。”
歌舞厅里的人群听着爵士乐,听着歌女美妙的歌声,很快就忘记了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音乐和歌声中,双双配对儿,跳起了舞。
沈红英早早地回到了家,抽着烟,喝着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就睡了。
醒来后,天刚好亮了,有些阴沉沉的。沈红英起身,洗漱收拾一下,又打开留声机,继续播放昨天听过的,自己唱过很多遍的《寂寞的红玫瑰》。她又点起烟抽了起来。听着歌,抽着烟,想了很久很久,把歌词抄在了纸上。最后,关上留声机,换上了浅蓝色的衣服,系上一条丝巾,戴上了一顶帽子。正要出门,外面响起了雷声,又下起了雨。于是,她又带了一把伞,下了楼,走进了雨里。
沈红英在雨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前往黎先生的唱片公司似乎不太远。之前去过很多次,那里很熟悉。
快到唱片公司楼下的时候,看到雨中的一个小男孩正在朝路上的行人喊道,“卖报啦!卖报啦!”
一辆黑色轿车驶来,报童赶紧跑开,不小心绊倒了。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很快站起来,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雨水,跑到了大楼屋檐下,一边挥舞着报纸,一边唱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等派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里满街跑,走不好,滑一跤,满身的泥水惹人笑,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耐饥耐寒地满街跑,吃不饱,睡不好,痛苦的生活向谁告,总有一天光明会来到。”
报童唱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听着报童的歌声,人们纷纷走去,扔个铜板给他,拿上一份报纸走开。
沈红英默默地看着报童,他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跟弟弟的一模一样。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孩子们的脸上总会有那天真无邪的笑容。
看着孩子的笑脸,沈红英也微微笑了起来。来到上海后,她很少这样笑过。
沈红英解开脖子上丝巾,走到报童面前说,“来,给大姐姐来一份报纸。”
报童递了报纸过来,沈红英蹲下来接住,拿着丝巾,擦了擦他脸上还残留的雨水。
“谢谢大姐姐!”报童用稚嫩的声音说。
听到报童的声音,沈红英不由得眼眶有些潮湿,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现在在北平怎么样。他们姐俩相依为命多年,前一阵子,弟弟刚刚考入北平的一所大学,几天前去了那座城市。
沈红英把报纸塞进包里,没走多少步,就进了唱片公司的大楼。
沈红英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黎先生,黎先生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讨论一部新影片。看着沈红英走来,黎先生迎了过去。
沈红英和黎先生来到另一间办公室。
沈红英把《寂寞的红玫瑰》的歌词递了过去说,“黎先生,您好。这首《寂寞的红玫瑰》我唱了很多遍,这首歌确实很好听。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黎先生接过歌词,一边认真看着,一边说,“沈小姐,你觉得缺了些什么呢?”
沈红英递了一根烟过去,自己也抽出一根,一边抽起烟,一边说,“黎先生,这首《寂寞的红玫瑰》写得有点露骨,太过直白。似乎女人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似的。”
“哈哈哈!”黎先生爽朗地笑了起来,“沈小姐果然厉害,换做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但现在上海滩的男人们就喜欢这样的作品。他们就喜欢看着女人离开男人不能活。沈小姐,你说说看,要我怎么做?”
“黎先生,可否含蓄一点?”沈红英若有所思得说。
“含蓄?”黎先生听到这个词,微微顿了一下说,“含蓄,对,东方女子的美就在于含蓄。”
“那你看能不能改一改?”沈红英提议道。
“改一改也好?要不,你在我这儿再唱一下,我听听看该怎么改?”黎先生说。他听着沈红英的歌声会更有灵感。
沈红英唱了起来。黎先生手指跳动着,跟着她的歌声哼了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唱完一遍后,看着黎先生还在兴头上,就又唱了一遍,让他跟着这首歌的节奏继续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哎,有了。”黎先生跟着哼着哼着,哼出了感觉。
沈红英睁大了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黎先生。
黎先生从办公桌掏出一直钢笔,在这张纸的另一面奋笔疾书写了起来。写完后,抬起头,对沈红英说,“沈小姐,您看。这里有夜色,有花香。夜色是美的,花香也是美的。夜色中的花香带着幽幽的感觉,可不可以叫《夜来香》?夜来香是一种花,也可以是夜色中开放的所有的花儿。夜色中的花儿带着含蓄的美。”
沈红英接过歌词,认真看了又看,上面写着:“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著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著夜来香,闻著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啊……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夜来香,夜来香,夜来香。”
黎先生接着说,“这首歌跟你那首《寂寞的红玫瑰》的曲调差别不大,节奏更欢快一点。我给你唱一遍听听。”
黎先生唱了起来,沈红英默默地听着。听完,沈红英就唱了起来,连唱了两遍,就唱出了感觉。
听到沈红英的歌声,黎先生不由得赞叹起来,“沈小姐果然厉害,才两遍就唱得这么好,这么有感觉了。改天来这里,把这首歌录了吧。相信很多人会很喜欢的。”
“那黎先生这是要?”沈红英有些意犹未尽,想跟黎先生多聊了一会儿。
“今天很忙,有一部电影叫《关山万里》,里面有一首歌,叫《长城谣》,也打算在我这里录。”黎先生说。
“那我可以过去听听吗?”沈红英请求道。
“可以啊,你要是愿意,就过来听听吧。”黎先生答应了。
黎先生带着沈红英去刚才那间房间。一男子走到了电影荧幕前,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留着偏中分,五官端正,目光深沉。他张开口,用浑厚有力的声音说,“刚才看着这部影片,我写出了一首诗,叫《心中的火》,现在来朗诵给大家听听:
我把我
心中的火,
献给你——
亲爱的中国。
愿你有了这份热,
不再继续沉默。
我把我
心中的火,
献给你——
亲爱的中国。
愿我身上这团火,
让你光耀如昨。
我把我
心中的火,
献给你——
亲爱的中国。
我把我
心中的火,
献给你——
亲爱的中国。
亲爱的中国,啊,亲爱的中国,
你是我
永远骄傲的祖国。
亲爱的中国,啊,亲爱的中国,
我为你
贡献所有的火热。”
一女生听完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鼓起掌,兴奋地说,“学长好厉害哟。你的诗真的好好。”
接着,一位中年女子穿着浅白色的旗袍,用平淡的口气说,“孤鸿,你这首诗相当不错,可以用来做歌词的。我们这里可以考虑一下。”
“谢谢安先生。”孤鸿说,走了下去,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沈红英端详着这位叫“孤鸿”的青年。他身上真的有那团火,让她的心突然热了起来。
接着,另一位女生走到荧幕旁,看着荧幕上跳动的画面,唱了起来。黎先生和孤鸿默默地看着她。唱了好几遍,听着没问题,总觉得哪里不太好。
“孤鸿,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改天再试试。”孤鸿对唱歌的女生说。
女生看了一眼孤鸿,有些难过地走了。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能否让我试一下?”沈红英自告奋勇地说。
黎先生随即介绍道,“这位是沈红英小姐,是我们这里的一位歌唱家。前一段时间刚刚在这里录了《寂寞的红玫瑰》。我想她应该能唱好。”
“您好,我是华光大学的余孤鸿,是国文系的。”余孤鸿作自我介绍,向沈红英走来,伸出了手。
沈红英伸手,跟他握了起来说,“华光大学可是咱们上海滩的名牌大学啊。国文系也是人才济济,才子众多啊。听到刚才余先生的朗诵,果然名副其实啊。”
“沈小姐过奖了,你的歌我听过的,非常深情,演唱功底深厚。”余孤鸿说。
“那我就试试这首歌吧。”沈红英很快切入正题。黎先生让人打开了留声机,随着背景音乐响起,沈红英唱了起来: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
奸淫掳掠苦难当。
苦难当,奔他方,
骨肉离散父母丧。
没齿难忘仇和恨,
日夜只想回故乡。
大家拼命打回去,
哪怕倭奴逞豪强。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
新的长城万里长。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
新的长城万里长。”
唱着唱着,沈红英的眼中泛起了泪花。唱到结尾一段,很用力,声音很响亮。
一曲唱完,余孤鸿感叹道,“唱得真好,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味道。”
沈红英止不住眼泪,哭了起来说,“不瞒各位说,长城外的东北正是我的故乡。日本鬼子没来之前,那是多好的地方啊。日本鬼子一来,我的爹娘都没了。我带着弟弟大老远来到了这里。”
安娥递了丝巾过去,沈红英擦了擦眼泪,又情不自禁地唱了一遍。
黎先生说,“沈小姐,你这个版本很好,我们过两天把你这个版本也录下来吧。我相信,大伙儿听到你的版本,会更有触动。”
余孤鸿也接上说,“黎先生说的我同意,沈小姐唱得深情动人,让人心潮澎湃。”
负责创作的安娥也跟着说,“沈小姐唱得确实好,可以考虑把这个版本录下来,让更多的人听到。反响应该会很大。”
活动结束后,沈红英对余孤鸿说,“孤鸿,咱们可以出去走走吗?”
余孤鸿没说什么,知道她这会儿很难过,就跟她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一起穿过一条条马路,朝黄浦江走去。路上,一栋栋各式建筑从身边掠过。建筑面前挂着各国的旗帜,甚至有卫兵和巡逻把守着,不让中国人靠近半步。上海滩这个地方是中国的,却又不像是中国的。
余孤鸿看着,时时发出无奈的感叹。
走到黄浦江边,一艘艘飘着黑烟的巨轮在江面上飘着。巨轮上也挂着各国的旗帜。沈红英憎恨的那面太阳旗也在上面飘着。岸边随处会看到辛辛苦苦装卸货物的中国劳工,身体佝偻着,搬运着一代又一代沉重的货物。
沈红英看了看余孤鸿,余孤鸿也看了看沈红英。他们彼此看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说什么。沈红英脸上的泪光已经淡去。余孤鸿脸上面露忧色。
他们在江边看了半天,余孤鸿说,“我待会儿还要回学校。”
“好,孤鸿,你明天还来吗?”沈红英语气很温柔地说。
“嗯,我明天还会去唱片公司。”余孤鸿说。
“好,我在那里等你。”沈红英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余孤鸿叫了一辆黄包车上去,匆匆而去。沈红英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眼眶又潮湿起来。
这天晚上,沈红英唱完歌,早早地回去。第二天一早,好好地打扮了一下,换上学生一样清新可人的衣着,一路带着笑,又去了唱片公司。
活动结束后,两人在外滩一带走了走。路上,沈红英问道,“孤鸿,你可以到我那里坐坐吗?”
“这?总不太好吧。”余孤鸿说。
“没事儿的,咱们不会有什么的。你不用太在意。”沈红英说。
余孤鸿没有说什么,觉得她不容易,能多陪就多陪一会儿吧。
沈红英把余孤鸿带到了自己的公寓里,让他看了看桌子的照片说,“这是我弟弟,他刚刚去了北平上大学。”
“北平?北平现在也很危险啊。”余孤鸿说,脸上露出了忧色。
“是吗?”沈红英惊诧地问。
“北平附近的察哈尔和热河现在都沦陷了。北平也危在旦夕。你多看看报纸吧。”余孤鸿说。
“孤鸿,我好难过。可以趴在你肩上哭一哭吗?”沈红英说。
“要哭就好好哭一会儿吧,别憋在心里。”余孤鸿温情地说。他那醇厚的嗓音温情起来特别好听。
沈红英抱了上去,脸贴在他的肩头,默默地哭了起来,眼泪啪啪啪落了下来。这个看上去十分坚强的女子这一刻特别柔弱。
沈红英在他的肩头哭了好久好久,似乎永远都不想抬起头来了。
哭了好一阵子,沈红英抬起头来说,“孤鸿,你可以经常来这里吗?”
“你要想让我来,我可以来。不过我也有很多的事儿。”余孤鸿答应了她的请求。
“孤鸿,我是个没有家的人,特别想有个家。我就想你这样的人——”沈红英慢慢的说,突然停顿下来,又接着说下去,“咱们可不可以?”
“这事儿以后再说吧。我现在还没有毕业。不过也没有多少天了。”余孤鸿低声地说。
“到时候咱们可以离开上海吗?上海这地方很黑的。”沈红英说。
“去哪里呢?现在的中国哪里不黑呢。不过,不管有多黑,我都是那道光,那团火,会把它点亮的。”余孤鸿说着说着,激愤起来,声音大了起来。
“孤鸿,我喜欢你这句话。你可以做我的那道光,那团火吗?”沈红英很柔情地说。
“红英,我的世界也许跟你想的不同。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余孤鸿说。
“是不是还有家国天下?孤鸿,其实我心里也有。”沈红英说。
“嗯。”余孤鸿轻轻回了一声,抓住了沈红英的手。
沈红英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下午,沈红英又换上了艳丽的旗袍,好好打扮一下,准备出门。
“红英,你要去哪里?”余孤鸿问道。
“我要去歌舞厅唱歌,我现在靠着这个生活。”沈红英说。
“红英,那地方很乱的。你以后别去了,好吗?其实,你除了唱歌,也可以演电影的。你的形象气质好,演电影也会不错的。”余孤鸿建议道。
“嗯,我听你的。明天就不去了。”沈红英听从了他的建议。
“唱片公司那里的安娥先生和她的爱人田汉先生也都在从事电影创作。田汉写了很多不错的作品呢。我也在考虑做这一块。”余孤鸿说。
沈红英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听着。从他的话里,她看到了另外一片天空。
这天晚上唱完歌后,沈红英就向歌舞厅提出了辞职。
离开了歌舞厅的沈红英一有时间就跟着余孤鸿出去走走转转。
歌舞厅没有了沈红英,其他的歌女纷纷登台,一个个的慢慢地火了。人们渐渐忘记了沈红英的存在。都在好奇这位往日大红大紫的歌女哪里去了。爱听她唱歌的观众纷纷向歌舞厅老板请求,让她回到舞台。歌舞厅的人去沈红英那里请了好几次,都被她拒绝了。
沈红英开始过上了不同往日的生活,开始努力戒掉烟酒,好好抽点时间在家里收拾东西做做饭,看书看报。离开歌舞厅,唱片公司和影业公司那里的工作反而更开心。一到余孤鸿有时间,他们就去街上走走转转。一切似乎平静了下来,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热闹,也没有了往日的惊心动魄。这正是她想要的。
一天,沈红英和余孤鸿正走着,一道闪光突然在眼前亮了起来。抬头一看,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拿起相机狂奔而去,消失在街角处,追也追不上。
第二天,一个名叫《申江小报》的报纸刊登了一篇报道,名叫《当红歌女与华光才子的风流事》。报道上贴着两张大大的照片,一张是昨天抓拍的那张合影,一张是沈红英在歌舞厅的演出照,旗袍开叉处露出白白的大长腿。报道的最后一句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报继续追踪。”
看着美艳的照片和酸溜溜的报道,人们争相购买,大街小巷纷纷热议起来。这个名不经传的小报一时间火了起来,大有要盖过主流报纸《大公报》和《申报》的势头。前一阵子大家还在讨论国破家亡的危机,这几天突然对这对俊男靓女十分感兴趣,似乎他们的故事更有意思。
一群群记者围在了沈红英的公寓楼附近。见他们出来,不停地问这问那。沈红英只好一次次以“无可奉告”应付了事。沈红英走到哪里,都有一双双异样的眼睛看着她。沈红英让余孤鸿窝在了家里,有需要投递的稿件,自己带出去,交给邮递员。
这篇报道被递到了张五爷那里。张五爷一看,拍了一下桌子,恶狠狠地说,“我的女人也敢来泼脏水,给我做了他!查一查是谁写的。”
随从指了指报上的几个小字说,“就是他,柯小白。”
当晚,申江小报报社下班后,柯小白正在路上慢悠悠走着,身后出现了两名穿黑色中山装的男子,举起麻袋,套在了他头上。柯小白被带到了黄浦江上的一艘轮船上,张五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张五爷的随从掀开袋子,柯小白的头露了出来。他带着黑框眼镜,脸白白的,留着中分头,穿着衬衫。
在轮船阴暗的灯光中,张五爷点起了一支烟,悠悠地抽了起来。抽了好一会儿,掏出了一张钞票,让手下递给了柯小白。
看着柯小白拿着钞票,张五爷口吐着浓浓的烟说,“听说申江小报给你的稿费不少。爷也不会少给你的。拿着!”
柯小白把钱放了下来,跪在甲板上,哭着说,“爷,我错了。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你哪里错了?写得蛮好吗?全上海滩的人都在争着看呢。”张五爷语气很平和地说。平和得让人心惊胆战。
“我错了。我错了。”柯小白跪在甲板上继续哭喊着。
“拿着吧。爷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千万不要客气。”张五爷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柯小白抓住钞票,慢慢地拿了起来。张五爷掏出手枪,对准胸部,砰砰砰开了几枪。几个下手走过去,朝他身上踢了一脚,柯小白跌进了黄浦江里。
到了次日白天,警察局很快把柯小白的尸体从黄浦江里打捞上来。没多久,警察局在黄浦江附近的几个街口贴上告示:“兹查明《申江小报》记者柯小白系感情问题,情绪失控,遂投江自杀。无任何相关犯罪事实。”
《申江小报》报社门口也接着贴出告示:“本报记者柯小白因感情问题,情绪失控,投江自杀。近日报道《当红歌女与华光才子的风流事》为不实消息,系记者柯小白个人行为,未经过本报同意,私自刊登。本报为其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深表歉意。即日起将休整几日,大力整顿内部人员。”
沈红英公寓楼下的记者们纷纷散去,很快恢复了宁静。余孤鸿写好了一份稿件,让沈红英带了下去。
沈红英公寓楼附近的街角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张五爷几个人在轿车里,看着沈红英远去。接着,打开了车门,几个人上了公寓楼。
沈红英的房间从外面锁着,一位下手看到后,说道,“五爷,让我来,这个简单。”
他掏出一串铁丝一样的东西,在锁孔里呼啦呼啦捣弄几下,门锁啪的一声就开了。
张五爷掏出手枪,走了进去。
余孤鸿还在埋头写着稿子,以为是沈红英回来了,说道,“红英,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红英?呵呵。”张五爷念着这个名字,冷笑一声。
“你是谁?想干什么?”余孤鸿问道。
“我是谁?呵呵。”张五爷说,继续冷笑道。
“我可要叫警察了。你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余孤鸿怒斥道。
“你叫啊!叫啊!呵呵!”张五爷冷笑着说。
“我现在算是领教上海滩的黑了。红英说的没错。”余孤鸿恍然大悟说。
“红英?呵呵。”张五爷又念叨一遍,冷笑了一下。
“你想要干什么?尽管来吧。”余孤鸿说,闭上了眼睛。
“你还真算是个人物,怪不得那个女人会喜欢上你。呵呵。”张五爷说,继续举着枪。
“哪个女人?”余孤鸿不解地问。
“看起来你身边的女人也不少。原以为只有爷这样的人才会问这个问题。你小子可以呀。不愧是华光大学的才子。”张五爷悠悠地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余孤鸿感到很奇怪。
“哈哈!华光大学的才子,口味就是不同一般呀。连爷玩过的女人也看上了。”张五爷说,亮出了底牌。
“你是说沈红英?”余孤鸿若有所思地说。
这时,沈红英突然推门进来了,赶忙冲到余孤鸿面前,大喊道,“五爷,你放了他。”
张五爷微微闭上眼睛,默然不语。沈红英赶紧夺下他的手枪,用枪口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你放了他!你放了他,我就跟你走。”
张五爷没说什么,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们走开,让开了一条路。
余孤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踉踉跄跄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摔了一跤。
沈红英和张五爷的眼神对峙了好一阵子。房间里的一切很安静,安静地可怕。
张五爷突然夺过手枪。
沈红英大喊道,“五爷,你杀了我!”
张五爷一巴掌狠狠地扇了过去,冷笑道,“你个臭婊子!你不知道你是谁了。你以为人家真的会要你。”
说完,左手举起,捋了一下头发,收起手枪,大步走了过去。
张五爷坐进车里,冷冷地说,“女人么,没有几个不糊涂的。有一天,她会回到爷的身边的。”
“是呀,还有五爷征服不了的女人吗?”一个随从附和道。
“不,她不一样。这女人有点儿味道。你们不懂的。”张五爷说。轿车开动,很快开走了。
沈红英捂着脸,在房间里怔住了老半天。回过神来,赶紧下楼,叫了一辆黄包车,急匆匆地赶到华光大学门口。
沈红英在华光大学校园里走啊走啊,终于看到了余孤鸿失魂落魄地晃荡着,走路一歪一歪,像是喝醉了酒。
远处几个女生小声嘀咕着,“学长不会是真的吧。他怎么会跟那样的女人在一起呢。”
“我想不会是真的。一定是那个小报记者造谣的。看照片,那个女的倒像咱们学校的同学。”
“我觉得也是,咱们学长怎么会碰到那种女人呢。”
接着,又有了几个男生路过,嘴上也嘀咕着,“咱们的余大才子口味确实不同一般呀。”
“不过,那女的长得还可以哟。风流一下也未尝不可。”
“听说歌唱得也很好,其实,也算挺般配的,只是么——”
“人家这么有才,不会缺这种事儿的。呵呵。”
两个扎着小辫子的女生手拉着手,走到余孤鸿面前,用嗲嗲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哎,学长好!”
余孤鸿没有理会,继续晃荡着。
两个女生低着头,羞答答走了。路上嘀咕着,“我相信学长一定是清白的。”
“嗯,我也是。”
看着余孤鸿失魂落魄的样子,沈红英很难过,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她想靠近他,却又不敢。
这个晚上,余孤鸿被同学叫道了国文系主任周致礼那里。周致礼先生穿着长衫,头发花白,留着长长的胡须。
看着余孤鸿走进来,周致礼目光很慈祥,像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轻轻地说,“孤鸿啊,马上就要毕业了。你的国文造诣很深,创作能力强,理论也不错,我们几个今天开了个会,然后让你留校任教。还有啊,那个歌女叫什么来着,对,沈红英。你就跟她断绝来往吧。她们的世界很乱,会给你和咱们学校带来无尽的麻烦。孤鸿,为师的话,你考虑一下吧。”
“先生,谢谢你对晚生的关心爱护。孤鸿会好好考虑的。”余孤鸿有气无力地说。
沈红英回到家,在床上念叨着,“孤鸿,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次日,沈红英又去了华光大学。这次,她鼓起勇气,向余孤鸿走去,眼含着泪水,叫道,“孤鸿!孤鸿!”
余孤鸿看着她,一直没有答应。
又过了一天,沈红英还是不死心,再次去了华光大学,靠近他,深情地喊着他的名字,“孤鸿!孤鸿!”
这次,余孤鸿狠狠地回了她,“你以后就别来了。别来烦我了。”
余孤鸿的话像针一样,刺进了沈红英的内心。但她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强忍着泪水,离开了校园。
沈红英还是时不时地来到校园,一次次寻找着余孤鸿。直到有一天,余孤鸿身边有了一位端庄秀气的女子。
沈红英还是勇敢地走过去,喊着他的名字,“孤鸿!孤鸿!”
余孤鸿不予理会。那位女子很有礼貌对她说,“大姐,你找孤鸿?”
余孤鸿抓住她的手说,“如茵,咱们走!”
说完,拉着如茵的手就走了。如茵一次次的回头看着沈红英。
看着这位叫如茵的女子跟孤鸿远去的身影,沈红英再也忍不住了,冲到校门外,大哭起来。好好哭完一场后,叫了一辆黄包车,把她拉到了黄浦江与苏州河交叉口的外白渡桥上。
苏州河岸的工厂里正冒着浓浓的黑烟。黄浦江上的巨轮也冒着黑烟。黑烟把天空和江水染得很黑很累,似乎没有一点亮色。
沈红英在外白渡桥上一遍遍地走来走去,口中念叨着,“我要是如茵那样的女子该多好呀。孤鸿,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沈红英的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她离开外白渡桥,朝外滩走去,朝江水边走去。看着滚滚的江水汹涌澎湃着,正要跳下去,一只白鹭从水中一跃而起,飞上高高的天空,向有阳光的远方飞去。在白鹭的上空,似乎有一道美丽的彩虹。
看到这一幕,沈红英似乎明白了什么,从江水退了回来。那只白鹭似乎就是她的孤鸿。他会飞到很远的地方去的。
黄浦江的对岸是一片宽阔的土地,那里的天空更加广阔蔚蓝。几只白鹭在那里飞来飞去。
看着一只只在高空飞着,沈红英抬起了头,展开歌喉,深情地唱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天上的飞鸿,
你在追寻那自由的梦。
我知道你是天上的飞鸿,
会飞到那遥远的高空。
我知道你是我的一个梦,
可我不愿意睡醒睡醒。
我知道我是你的一个痛,
你让我学得很懂很懂。
我愿意是随你的那阵风,
跟你寻找那自由的梦。
我愿意是你脚下的风景,
看着你那远去的背影。
我愿意是云朵在空中,
听着你那高亢的歌声。
我愿意是天上的彩虹,
和你成为美丽的风景。”
在黄浦江的涛声中,沈红英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完后,自言自语道,“孤鸿,我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了。孤鸿,我也会成为那道光,那团火的。孤鸿,我要让你知道,在看遍万紫千红,历经一世浮华之后,我红英是你最美的风景。”
沈红英回到了歌舞厅,拼命地唱歌,会唱到深夜很晚很晚。等到人们走后,她总会在歌舞厅独自唱一遍那首《天上的飞鸿》。晚上回到家后,总会翻一翻那张刊登着他们合影的小报。没想到,这是他们唯一的纪念。
沈红英看着小报,喝着红酒,抽着烟,淡然一笑。接着,又看了看夜色,再看看其他的报纸。
沈红英攒的钱越来越多。
张五爷还是经常来这个歌舞厅看她。她总是报以淡然一笑,然后,昂起头,迈着豪迈的步子,走到夜色中。
有一天晚上,张五爷支开了身边的随从。跟上沈红英,走了一会儿。
“红英,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我们这样被踩在别人脚下的人只能这样拼出来。”张五爷说。
沈红英听到后,没说什么,继续走路。
“红英,你变了。你不是爷认识的那个红玫瑰了。爷有点看不懂了。”张五爷说。
“五爷,有一天你也会变的。”沈红英口气淡淡的说,回头淡然一笑。
“你能告诉你拼命攒那么多钱干什么吗?爷想知道。爷或许可以帮你。”张五爷一改往日的口吻,很温情地说。
“五爷,这个不能告诉你。”沈红英说。
“那爷可以送你一段吗?”张五爷轻轻地说。
“你想送就送吧。五爷不是什么时候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沈红英说。
接着,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的路。看着沈红英上了楼,张五爷表情很落寞,也很淡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过了一些天后,沈红英拎着一箱子钱,进了汇丰银行的大门。
“把这笔钱汇到前方将士那里去!”沈红英对银行柜台的工作人员说。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单子。沈红英飞速地填好,递了过去。
工作人员认认真真看了单子说,“小姐,你是不是填错了。你不会叫余孤鸿吧。”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人们早晚会忘记的。他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沈红英淡淡地说。
“小姐,你的话我不懂,我们必须要按要求来,要本人签字才可以。”工作人员很认真地说。
“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你照做就是了。”沈红英说。
处理完汇款的事儿之后,沈红英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弟弟的照片。不知道他那里怎么样。
她拿起一直钢笔,用娟秀流畅的字体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弟弟,你在北平还好吗?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姐给你攒够了。以后千万不要跟歌女或舞女打交道,她们的世界很乱很乱。我们的明天会怎么样?姐不知道。中国的明天会怎么样?姐不知道。北平也不太安全,不知道还能撑几天。现在的世界很乱,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姐不能陪你了。你长到后,要做个有光的人,对社会有用的人。你要是能做得到,姐不管在哪里都会很开心的。”
写完信,漫长的一夜渐渐过去。远处又响起了钟声,天边有了一点亮色。大上海又开始了喧闹繁忙的一天。
沈红英站在窗台边默默地看着。一会儿后,那个自行车的车铃又响起了。沈红英冲着楼下喊了一声,把那位邮递员叫了上来。
“把这封信和这张汇票寄到北平去。”沈红英对邮递员说。
“好的,姐,你放心,会寄到的。”邮递员说,把信封塞在包里,匆忙地走了。
看着邮递员离开的身影,沈红英眼眶有些潮湿。
接着,她认认真真给自己化了个妆,穿上往日在歌舞厅演出的旗袍,照了照镜子,自己还是那么漂亮。如果出去,一定还会诱惑得了很多人的。接着,把一张唱片放到了留声机里面。音乐声响起,还是那首《寂寞的红玫瑰》。
“我以为这首歌不适合我。还是这首歌最适合我。”沈红英声音轻轻的,自言自语道。
她跟着唱片的声音,把这首歌又好好唱了一遍。接着,倒了一杯红酒,喝着红酒,抽了一根烟。抽完烟,喝完酒,朝窗台走去。站在高高的窗台上,纵身一跃,跌落下去。
一辆电车恰好驶过,声音很响。谁也没有听到她坠落在地的声音。
电车走过后,周围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沈红英躺在地上,头上冒着鲜血,很红很红。一边的花坛里正好开着几朵玫瑰,也很红很红。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楼上的留声机还在响着,唱着她的那首《寂寞的红玫瑰》:
“这和风轻轻吹,
这月光凉如水。
这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吐露着花蕊,
开得多么美。
这春光多明媚,
这夜色惹人醉。
这一朵寂寞的红玫瑰,
今夜有谁陪?
今夜有谁陪?
红玫瑰,
夜里偷偷地流泪。
红玫瑰,
风里慢慢地枯萎。
红玫瑰,
有谁温情的安慰?
红玫瑰,
谁会记得她的美?”
略带沙哑的歌声带着旧唱片刺刺拉拉的噪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地动听,一遍遍地响着。声音渐渐地小了,慢慢消失在大上海人来人往的喧闹声中。
2022年10月29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