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黄淮平原。空阔的平原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在我们老家,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家沟。家沟围绕着村庄,就像城池的护城河。有的村庄还有寨墙。家沟加上寨墙,把村庄牢牢地围在里面,就成了小小的城池,只有村口的一个两三米的垭把跟外面连着。外面的人不容易打进来,里面的人也只有从垭把上走才能出村。有了家沟和寨墙,老家的村庄就成了一座座城堡,守护着先辈们的生活。这是老家曾经的风貌。今天村庄里的人大多从这样的老宅里面搬出来了,搬到了大路边上,盖起了两三层的楼房。
我们庄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挨着古沟,叫北小庄,也叫沟北小庄,没有寨墙。庄的西南角有条南北向的小沟,跟古沟连着,叫南扫子。南扫子也算是家沟的一部分。南扫子一两米宽,东岸是几处宅子,我家的老宅子也在这里,宅子周围有一小片竹园。西岸是一大片竹园子,竹子长得很稠密。南扫子的北头是一个东西向的垭把,下面有个豁口,与北面的小沟连着。这条小沟西侧是一片果园子,东岸也分布着几户人家,宅院的后方也是一片竹园子,我家的竹园子就在这里。这段小沟绕着竹园子向东拐,过了两排房子,有个分叉,分别向东和向南。向南的这段再过几处宅院,向东拐一点,就到了村里的另一个垭把。向东的那段继续往东走两排房子,再朝南拐,拐到南头,向西拐一点,就这样把这片宅子围了起来,只留了一个垭把可供出入。这片宅子就是我们北小庄最古老的宅子,有六七户人家,后面也是一片竹园子。到了我爷爷这一代,人多了起来,这片老宅子就住不下了。于是,爷爷和几户人家就搬到西南角,跟爷爷的同龄人老亮家对门。老亮家往东大概再过两排房子的样子,原先还有一条浅浅的沟,跟古沟连着。小时候,在这条沟里打过嘭嘭(蛙泳)。这条沟也算是我们庄的家沟。这条沟慢慢地干了,淤泥越积越厚,最后被人填上了土,种上了菜,也就消失了。
没有寨墙,仅凭家沟是不够的,小村庄也就无险可守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为了保护村里人的安全,爷爷那一辈人就在村里建了两座高高的岗楼,一座就位于老宅家沟的垭把上。我家太奶奶被土匪打死后,我们庄就买了几把枪。每个晚上都有人拿着枪,爬到岗楼里面放哨,来对付进犯的土匪。小时候,村里依然有一座砖砌的岗楼。那些年治安不好,长辈们晚上依然会爬到岗楼上轮班站岗放哨。这个传统保留了很多年。
这个年代,我们这些小孩子是不参与村庄防守的。农村的教育也没有那么严格。不上学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在村里村外到处溜达,到处撒野。村西头的南扫子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几个哥哥喜欢在这里钓鱼。南扫子两头浅,中间低,里面落了不少树叶和竹叶,长年淤积,黑不溜秋的。在黑黑的水中,活跃着不少的泥巴狗(泥鳅)。一到天阴,泥巴狗们在水皮上扑扑啦啦跳着。我们老家管这种现象叫“作天阴”。一天,大伙儿在钓鱼。钓着钓着,天阴了起来。一大片稠密的泥巴狗在水面上跳着。一位小叔叔叫燕,干脆不在鱼钩上套蚯蚓了,直接光钩,把浮子拉到鱼钩上,一次次朝鱼群里甩鱼钩。没想到,不用鱼饵也钓上鱼来。甩下去,拉上来,一会儿一条,一会儿一条,一条条作天阴的泥巴狗就这样挂到鱼钩上,被钓了上来。没多长时间,就钓上来一大盆。
老宅周围的家沟水要深一些,里面除了泥巴狗,还有不少的穿鱼、鲫鱼和鲤鱼。一大早,睡醒的扁嘴子(鸭子)就急匆匆地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歪跩出来,下到家沟里游来游去,一会儿钻到水里面,一会儿又钻出来,玩得挺开心。不知道啥时候,就伸着脖子,朝着天空,“呱呱呱”叫起来,像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要炫耀一番。家沟周围总有几只鸡,迈着悠闲的步子,四处张望着。不安分的猫狗冲着鸡追赶起来,鸡振翅起飞,呼呼啦啦就飞过了不算宽的家沟。
几个小半橛子(男孩)一起经常家沟沿上溜达。一次,邻居的伟杰和我溜达到村西头的垭把上。突然,他伸出手指,抬了起来,让我安静下来。只见他拉起弹弓,一松手,一个砂礓子儿弹了出去,一只斑鸠就跌落下来。他的射击水平可真高,让我无比羡慕。
老宅北侧的家沟要窄一些,只有一两米宽。溜达到这里,想到对面的竹园子去逛逛,往往不需要兜圈子。半橛子们后退几步,用力一跳,就跳到了对岸。岸边除了有竹子之外,还有粗壮的树根裸露在外面。有跳到树根上没站稳的,扑通一声,就掉了沟里。掉到沟里也不哭不闹,自己爬上来,带着一身的泥水,跟着大伙儿继续玩。
老宅南侧的家沟沿曾经还长着一棵烟草,青青的叶子大大的,被我发现了。烟草上还长着籽儿,籽儿特别地细小,比芝麻小多了。摘了几片烟叶回家,在夏日的阳光下晒一晒。晒干后,绿叶变成了土黄色。我好奇地擦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着,空气中就起了烟,那味道真的是太香了,连不抽烟的我都经不起这诱惑了。
而现在,家沟绕着的这片老宅好些年都没人住了,土坯房和砖瓦房都纷纷倒了。家沟边上的竹园子没人料理,也衰败不堪了,被砍得光光的。不知道哪一天连那些珍贵的绿树也被砍掉卖了。没有了房屋,没有了绿树和竹子,家沟变得单调无比了。家沟的水越来越少,很多垃圾被扔到里面,加上杂乱的衰草和越来越厚的淤泥,已经不堪入目了。为了让村里的面貌更好看一些,大家伙也做了一些努力。家沟靠大路的东侧栽种了长青绿树。过年的时候,长青绿树上挂上了小装饰灯,在夜色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灯光却怎么都无法跟衰败的家沟搭配起来。
淤积的家沟越来越浅了,快要跟地面齐平了。或许有一天,它也会跟曾经的那条小沟一样,消失在遥远的记忆中。我们这一代人很多都离开了,都城里买房,安稳下来,留下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家沟世世代代守护的这个小村庄有一天会不会消失呢?我不得而知。
2023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