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后半夜,凉意袭来,被冻醒了。猛然想起老家那暖暖的被窝,还有那厨屋里的柴火。柴火和粮食一样,可以说是老一辈人的命根子。厨屋里,院子外,常常堆着高高的柴火。有了柴火,就有了烟火,也就有了生活。小时候的日子是从柴火堆里开始的。
到了秋收时分,除了收割豆子、玉蜀黍(玉米)、蜀黍(高粱)、芝麻之外,一起要收拾的还有地里的柴火。庄稼地的秸秆都是柴火,一点也不能丢。砍倒的玉黍秸(玉米秸)和黍秸(高粱秸)躺在地上,尽情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晒得焦黄焦黄的,捆成一捆捆,叠放在驾车子(板车)上,堆垛在院子外的空地上。芝麻秸水分较多,不容易晒干,收割后捆成芝麻秸个子,三个芝麻秸个子搭在一起,相互支撑着,晒上几天,水分晒干,把芝麻敲打出来,再晒上几天,芝麻秸褪去所有的绿色,阳光下变得乌黑乌黑的,摸上去又焦又脆,就可以拉回家当柴火了。豆秸也是一样,割掉后,在地上晒上几天,拉上石磙一压,豆荚噼里啪啦张开了小嘴,豆子都蹦蹦跳跳地出来了。豆子跟豆秸分离了,豆秸都就可以拉回家作柴火了。豆秸很硬,比较扎人,老奶奶和老大爹就拿着竹耙子和木叉子上场了。老奶奶拿着竹耙子呼啦啦地篓,老大爹拿着木叉子把篓在一堆儿的豆秸叉起来,堆成豆秸垛。秸秆收拾完后,地里还会有散落的豆叶和玉蜀叶,这个也不能丢。老奶奶和村里的老年妇女们一样,都纷纷挎着筐,拿着竹耙子,都篓起来,装到筐里挎回家。她们在大太阳下,卖力地干着,一筐又一筐的柴火,就这样挎回了家。看她们的架势,看她们的眼神,可精神着呢。进了厨屋,每一根秸秆,每一片叶子,进了土灶的灶膛,都呼呼地冒出了光热来,让锅里的饭菜热起来,熟起来,飘出来香味,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下了霜之后,树上的叶子纷纷褪去了昨日鲜亮的绿色,变得枯黄起来。风一扫,就哗啦啦落下来。这些落叶和庄稼秸秆一样,也都是柴火。于是,一样场景又出现了,老奶奶们一个个挎着筐,拿着竹耙子,在树行子(树林)里,在沟沿上,使着劲篓树叶子。跟庄稼地里的秸秆不同的是,树叶子没有真正的归属,谁篓到就是谁家的,你篓我也篓,看谁篓得快,看谁篓得多。老奶奶们篓树叶子的时候,看彼此的眼神有着一股怒气。可以想象在曾经的那个穷困年代,她们会为此争吵,甚至会打上一架,即便是一片树叶,也分毫不让。篓到筐里的树叶子倒在厨屋里的灶台前,堆得高高的,塞得满满的,有时候把门挤得都开不开了,屋子里连个下脚的都没有。我就是这样,努力找个下脚的地方,擦一根火柴,点着一把干树叶,扔到灶膛里去,看熊熊的火焰燃起,把锅里的水烧起来,看着白白的热气从锅里冒出来,和炉灶里的白烟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小小的厨屋里面。
入冬后,脱掉叶子的树枝光秃秃的,向天空伸展着。老家的天气在秋冬时节十分干燥。没有了叶子和树汁,那些细小的枝条慢慢地也就干枯了。呼呼呼的狂风一来,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树枝在风中摇摆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吱呀”几下,“嗑啪”一声,细枝条就落下来了。这时候,老奶奶和我们这些小孩们就上场,挎着筐,来拾刚棒。从树上掉下来的细枝条,大多数跟手指粗细差不多,还有更细一点的,跟筷子一样粗。这些细枝条又硬又脆,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刚”,所以在老家话里,这种干枯的细枝条叫刚棒。刚棒是硬柴火,比较起火,也能烧上一会儿。要是下一锅面条的话,锅下面填上两三次刚棒,就可以煮熟了。饭煮熟之后,刚棒的余火还在,十几分钟都不会灭。老家的冬日还是非常冷的,嘴巴呼出来的气就成了白雾。没有取暖的地方,老奶奶、老大爹和我就干脆呆在厨房里,围着灶膛吃了。热乎乎的饭加上热乎乎的余火,吃着吃着,甚至很快就热了起来。这是柴火和家的温度,至今依然在记忆中,未曾淡去。
进入腊月,年也就快到了。过了腊八就是年。一到过年,往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的,纷纷拿到桌子上,吃饱喝足,穿上漂亮的新衣裳才叫过年。过上一个像样的好年,厨屋的锅从早到晚烧上好几天。蒸馒头,炸馓子,熬肉,炸鱼,炸肉,炸丸子,都得大火旺火,秸秆之类的瓤柴火是不行的,轰隆一下火就没了,用劈柴这种硬柴火,才经得起长时间的熊熊燃烧。劈柴跟大鱼大肉一样,是稀罕物,到了年关这几天才舍得用上。劈柴看似简单,却是很有讲究的。将木材劈开,我们那里叫“嗑柴火”,说得挺有意思。对准了下手的地方,抡起斧子或撅头,稍一用力,木材就啪啦一声,一分两半,就像嗑瓜子一样,轻轻松松地就嗑开了,一会儿就能嗑开一大堆。找不准下手的地方,累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那只能叫乱砍。
烧锅这活儿在我们本来是女人干的,家里缺人手,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蒸馒头和熬肉,点着火,放几根劈柴进去,慢慢蒸慢慢煮就行了。一到炸东西,我就知道要挨骂了。炸东西特别讲究火候,什么时候大,什么时候小,特别不容易掌握。我低着头,填着柴火,听着老爸的一句句谩骂,“连锅都不会烧吗?”“你瞧瞧你,连个锅都烧不好,有啥用。”心里正生着气,抬起头,一锅锅炸鱼、炸丸子出锅了,外面的天也慢慢地黑了。爸爸看到了我的眼神,嘴角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轻轻地说道,“吃吧!”我就拿两块炸鱼,默默地吃着,心中的恨意全消。到了晚上,大锅底下的柴火还没有灭,依然红通通的。忙了一天了,该好好吃点了。骨头在大锅里煮了差不多一天了,这时候可以出锅了。出锅的骨头肉又香又烂,回味无穷。奶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骨头没多少肉,一般不上桌。啃骨头就成了老爸、老大爹和我的美味。拿出一根根骨头,坐在灶台前的小凳子上,啃着,咬着,吸着,灶膛里红通通的余火映在脸上,暖和而又享受。吃饱喝足之后,灶膛里还是红通通,余火还没有灭。而外面的小院里,屋檐上,已经是厚厚的雪。
而今,农村也烧上煤气和电磁炉。在家呆不了几天的就干脆不弄柴火了,从街上订点煤气够过年的就算了。于是,现在的地上到处是树叶子和刚棒,老奶奶们都走了,也没有人费心思去拾了。回到老家,到了做饭的时候,去弄柴火,老爸说,“现在就是不缺柴火,柴火多的是。”不一会儿,就篓了一大筐,够烧上几天的。现在做饭的人越来越少,逢年过节的,有的家庭干脆从大街上订餐了。柴火更无人问津了。日子越来越好,却越来越没有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