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个很土的地方,以前住的都是土坯房,屋子里不知道啥时候泥巴就从屋顶上呼啦啦掉下来。要是在屋子里吃饭,说不定就泥巴就掉到碗里面。如果没有刮风下雨,要不是有客人来,要不是逢年过节,大伙儿就端着饭碗,到院子外去吃。几家几户围在一起,蹲在那里,吃着聊着,就成了饭场。
我们北小庄的饭场主要有三四处。我们这四家在村子东南角,靠着古沟沿,是一处。大门口人周围有六七家,是人最多,最热闹的一处。新房子都建到北地大路沿上了,这又是一处。其他零零散散估计还有一些。
以前没啥像样的饭菜。早上,也就吃个馍(馒头),馍从中间掰开一道缝,弄点酱豆塞进去。拿着馍,端碗稀饭,朝那儿一蹲,就吃了起来。稀饭也就是那几样,红芋稀饭,老窝窝(南瓜)稀饭,要不就是米茶(白米粥)。太阳这时候升起来了,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在老奶奶,老大娘和老大爹的脸上。他们慢慢地吃着,脸上的皱纹抽动着。狗啊猫啊,还有鸡鸭鹅,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吃。吃着聊着,一不注意,鸡就扑棱一下飞上去,啄掉一块馍。我手里的馍就被鸡啄掉过。狗儿倒是很老实,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从来都不会放肆。吃完饭,碗放在地上,老奶奶会在那里蹲坐上好一会儿,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大太阳发呆。
中午,多吃的是面条。不管夏天天多热,冬天天多冷,大伙儿依然会在中午不约而同,蹲在那里,围成一堆儿。前头的大爹吃面条最有特点。只见他一碗面条刚刚端出来,饭碗抬到嘴巴上,头微微抬起,碗朝着脸稍微倾斜一下,嘴巴一吸溜,呼噜噜,一碗面条在一二十秒内吸溜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白白的碗底子。“我里个乖乖的,吃得咋恁快!”我们不由得惊叹道,傻傻地看着这位大爹。大爹听到我们的议论,脸扭了过来,黑黝黝的脸上,眼睛眯了一下,端着碗回去了。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碗出来,继续这样吸溜。吸溜完三四碗面条,他算是吃饱了,饭碗丢在地上,蹲下来陪我们聊天。
晚上的饭场主要集中在大门口,老爷儿们爱朝那里凑。大门口曾经有村里的标志性建筑--岗楼子。以前黑灯瞎火的,端着饭碗,踩着坑坑洼洼的路,走到大门口,在岗楼子门蹲下来,慢慢地吃着,慢慢地聊着。我有时候晚上也去大门口的饭场凑一凑热闹。好些时候看不清各位长辈的样子,只听得见他们熟悉的声音。“今年不知道庄稼收成咋样?”“恁家猪养得不赖吧?”一句句家常话就在这样耳边缭绕着。晚上的饭场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老爷儿们都挺能聊的。吃着聊着,大大的月亮出来了,洁白的月光照着我们的脸,照着周围矮小的土房子。吃着聊着,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满天的星光透过树叶,透过枝条,洒在大地上。看着月光和星光亮起来,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变得断断续续,像是迷迷糊糊的梦话。
现在的日子好多了,没人会再住在那破烂的土坯房里面,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盖起了两三层的洋楼,家家户户也都装上了彩电。吃着饭,看着电视,本应是一种享受。可不知道怎么的,一到吃饭的时候,长辈儿们和小孩儿们还是继续端着碗,在小院外,围在一起吃着聊着。与以往不同的是曾经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纷纷离世了,老大爹老大娘们变成了老爷爷老奶奶。现在农村都机械化了,可干的农活没多少了。他们不光吃饭的时候在那里聊,不吃饭的时候很长时间也在那里聊。于是,干脆一个个留条板凳在那里,随时准备坐在那里,想吃就吃,想聊就聊,想吃到什么时候就吃到什么时候,想聊到什么时候就聊到什么时候。聊着聊着,他们也都老去了,一个个离开了,饭场虽在,多少也有点落寞了。
这几年,村里的摄像头和路灯都装起来了。去大门口的路上也不再黑灯瞎火的。晚上的饭场可以持续得更久了。
大年初一,原本是各家各户在自己家里坐在饭桌上吃好吃的,这几年却变成了村里最大的饭场。一大早,放完鞭炮之后,到各家各户拜拜年。拜完年,到了中午,各家各户的方桌抬到大门口的大路上。十来个方桌,在大路上排成长长的一溜儿。一家一户端上三四道菜,拿瓶酒,摆在方桌上,一两百人不分彼此地坐在一起,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吃着聊着,你敬我,我敬你,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个个喝得红光满面,东倒西歪。这样的大饭场好不热闹。再过几个月,又是新年了,明年大年初一的饭场或许一样热闹。
小村庄,大饭场,还在继续着。村庄的饭场细细想来,真的是有个有味道的地方。
2023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