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6月,大热的天,手上、脸上都是汗,跟着长长的队伍,拿着沾着汗水的准考证,进了设在县一中的考场。就这样,我成了黑压压高考大军中的一员,和大家一样,在这庞大的人群中,跟全省千千万万的考生一起竞争。可我并不紧张,已经为此做了三年的准备。三年来,学习一直还可以,位于班里前几名。到了高三,看着老师一遍遍复习之前学过的内容,味同嚼蜡,就干脆连教室都懒得进了,自己在宿舍里看喜欢看的书,高兴的时候顺便看看教材和习题。后来,几个成绩较好的同学也跟我一起在宿舍里自己学习。班主任一开始不放心,专门跑到宿舍里查看,发现我们比在教室里还要专注,就不管了。
我们是二中的学生,是当年没有挤进县一中,被筛下来的那一批。今天来到县一中的考场,这里的教学楼多么宽敞明了,这里的校园多么干净整洁,这里的老师自然就不用说了,水平肯定是高的。而我们二中南校区那一批呢,挤在简陋的砖瓦房教室里,睡在大街边嘈杂的店铺里面,一连两三年。今天来到县一中的考场,要跟曾经高出我们很多的一中学生一决高下。这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考场外,一大堆家长挤在门口站着,焦急地等待着。这一大群家长里面有我的爸爸,他从高考刚刚恢复的1977年一直考到1979年,三次都只有几分甚至半分之差,没有考上去。这几天他一直在我身边,一会儿让我跟他喝喝酒,一会儿带着我去泉河边走一走,让我放松下来,一会儿又让我看看这本书看看那本书。我知道他看着多么淡定,心里多么紧张。我倒比较淡定,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都不为担心,他老人家尽可放心。
考场内,同学们一一落座,看着监考老师和黑板。卷子一张张发下来,一个个屏气凝神,看着桌子上的试卷。一会儿后,开始有人唰唰唰写起来。监考老师一会儿站在黑板前,一会儿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在课桌之间的走道上走着,左看看,右看看。大热的夏天,考场里才坐上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不过,试卷上的题目看着也没有那么难。我做得很快,唰唰唰,四五十分钟的时间就答完了。我抬起头来,扫视一下所在的考场,然后举起手来,豪迈地喊了一声,“老师,交卷!”其他同学头扭过来,看着我。台上的监考老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对我说道,“还早着呢,再检查一下。”我哗啦哗啦翻了几下,一个字也没改。到了可以交卷的时间,监考老师郑重地说,“现在可以交卷了,请大家在交卷之前认真检查一下自己的姓名和准考证号是否有误。”听到他的话,我溜了一眼卷头处的姓名和准考证号,没有问题,就交了上去,成了这个考场里第一个交卷的考生。
考完后一段时间,分数下来了,我的成绩高出一本线二十多分。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的环节。我的成绩不算差,考上个一本院校不是问题。我和爸爸都在上海呆了很多年,倾向于上海那边的院校。我更喜欢物理化学、工程类这些专业,就填了上去。刚刚填好第一志愿,志愿表被爸爸夺了过去。“你应该听我的,咱这样填,”爸爸说。爸爸对着参考书指指点点,我很不情愿用2B铅笔按照他的指示填起来。我知道他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对这个很在意,就勉强着顺着他。他总觉得我填得不对,大声说道,“你应该这样。”“算了,我不填了,”我生气地说。一旁的班主任也看不下去了,向爸爸说,“李应登父亲,你不应该这样。”
志愿填报后,过了一段时间,结果下来了,全部报死档了。这一年,大家都拿到自己的成绩后填报的,大家为了稳稳当当考上去,都做了保守选择。按照我那个成绩报考的二流院校结果水涨船高,分数线比名牌大学还高。就这样,我跟很多同学一起,沦落成了复读生。我先去了一中的复读班看一看,发现每个班都一百多人,教室挤得连动都动不了。班里还有复读过好几年的,大家都在面无表情地听老师讲课,面无表情地做着习题。当时是八月份,本来天就特别热,人多拥挤的教室更是沉闷不堪。本来心情已经是一落千丈,又进了这样的炼狱,我受不了,回到了二中北校区的复读班。二中根据我的成绩,给我发了三千元的补贴,我进了王老师带的班,他的数学教得好,数学是我的短板。进了这个复读班后,矮小瘦弱的王老师站在讲台上说,“没有上过复读班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听,很能安慰我们受伤的心灵。但我不以为然,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高中三年,还要在复读班苦苦熬上一年,有啥意思。在我们学校高中三年的课程,高二下学期就学完了,高三已经复习了一遍以上。在这个复读班,又要复习一遍又一遍。进复读班的前几天还上上课,后面就慢慢地离开了教室,要么在宿舍里看小说,小说比复习了一遍又一遍的课本有意思多了,要么到学校北侧的泉河边瞎逛,要么拿着自己的日记本瞎写东西,写着写着,越写越长,越写越多。
2007年的6月,第二次参加高考。跟上次一样,在那个考场上,我还是第一个交卷。这一次,因为一年的荒废,原本擅长的理综降了不少,天天看的小说,天天瞎写的东西倒是起了作用,语文一下子上到了一百二三十分,这一年没啥进步,总成绩比去年只多了几分。这一次,还是一样,爸爸继续指指点点,我不情愿配合着。为了谨慎,第二志愿的五个选项中,我填了三个,最后一个是安徽师大。这是安徽省一本垫底的学校。这一次,跟很多复读班同学一样,焦急地等了很多天。我得到了没有录取的消息,这一次又撞车了。我心灰意冷,多少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在宿舍里躺着,不想跟爸爸说一句话。每过多久,得到了一个消息,可以网上补填志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跟爸爸一起进了县一中的微机室,反复移动着鼠标,紧张地看着电脑屏幕,填写的东西却怎么也提交不了。靠在座椅靠背上,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继续操作,这时候电脑屏幕闪了一下,上面显示你已被安徽师大录取。
下发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走进王老师的办公室,王老师亲自将通知书递给我,平静地说,“李应登同学,恭喜你,被安徽师范大学录取了。”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轻轻甩了一下说,“安徽师范大学有什么好的?”我心里想,这不过是一所一本垫底的学校,没什么好自豪的。王老师接着说,“上安师大至少可以拿个教师资格证,保证一辈子有个饭碗。”“那好,除非混得没饭吃了,我才拿这个教师资格证去混饭吃。”我不屑地说。就这样,我考进了安徽师大。
9月份,大学入学那天,带着沉重的行李,我跟爸爸到了安徽师大花津校区二食堂南广场上办理入学手续。大大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早点喊上自己的名字。9月份的天依然很热,冒着大汗,在庞大的人群中等啊等啊,等得快要发火的时候,轮到了我。我在这庞大的人群中,看上去真的不算什么。可我也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才挤进这个人群,还差一点没有挤进来。
这年的10月份,我在图书馆谋得了一份兼职馆员的职务,每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泡在图书馆,整理书架,处理同学们的借还书。每天座位上都会坐满来看书的同学。我分在社科一阅览室,这是语言文学类的阅览室,正好跟我的英语专业相符。每天都会看到有几个同专业的女生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而同专业的男生几乎没有来图书馆看书的。我就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看着书架上的书。每天到图书馆关门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同学没走,我就喊上一声,“同学们,要关门了,大家赶快离开。”这时候,她们才匆忙地收拾好书本,把椅子放回去。
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后,宿舍几个男生要么闲聊,要么打游戏,要么看电影动画。我跟他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就早早地睡下,第二天早早地起来。我在这个人群中,显得有些孤独。
2010年年底,考研结束后,大家开始找工作。我们是师范院校,安徽各地的中学来我们这里招聘老师,有公立的,也有私立的。公立学校有编制,稳定,当然更多同学愿意去。要是公立的去不了,那就退而求其次,去私立的。每一次校园招聘会,就那么几个可怜的岗位,一大堆的同学过去。在选定的教室里,一个个同学站到讲台上试讲。每一次都只是几个,十几个同学被录用了,更多的同学被刷下来了,带着失望沮丧的心情,离开教室。安徽省没有多少其他的岗位,我也被迫涌入了这个人群,但看不上教师这个岗位,我每一次都没有做什么准备,自然而然一次次被刷下来。一想到我们学校虽然是一本垫底,却是安徽省最好的师范院校,当个初高中老师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很多女生一直很努力,英语水平要高于我,教学水平肯定也不错,为什么会跟我一样被刷了下来呢?而为什么宿舍里哪些不怎么好好学习的男生却被录用了呢?想起2007年9月入学时那个宏大的场面,那个庞大的人群,我心中有了答案。
慢慢地大部分同学都有了工作,很多人去了学校,也有几个去了企业。直到三月份,我还在观望着,还是失望沮丧着。这段时间,打开QQ,跟高中复读班的同学聊了起来。他知道我英语好,让我帮帮忙,我就帮他做了论文翻译。一看到论文,我的大脑马上活跃起来,这正是我高中擅长而又熟悉的理化,啪啪啪敲着键盘,一两天的功夫,我就把这篇论文翻译了出来,还把论文总结一遍,告诉了他。这位同学告诉我,我刚才总结的就是他的研究生导师想要的,我给他翻译的东西值一千五百块左右。“你去做翻译吧,一个月至少能挣五千块。”这位同学高兴地跟我说。
安徽省几乎没有翻译这个工作,我跟几个同专业的同学,就去了上海,走进了一个又一个大型招聘会。一个个招聘会里面挤满了人,特别是徐汇区的八万人体育场。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到招聘单位面前,招聘人员一看我单薄的工作经历和那所一般般的学校,很直接地说,“对不起,你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可以到其他地方看看。”
在上海招聘会的人群中挤了几天后,一无所获,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学宿舍。我跟芜湖本地的夏彬同学还没有找到工作。夏彬同学看到芜湖挨着的铜陵那边有所私立学校在招教师,就带着我过去了。校方挺客气的,请了我们吃饭。饭桌上,一位领导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当老师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首先学科知识要扎实。”这位领导说,“你说得不对,学科知识好不好没关系,把学生教好就行了。”这位领导说得挺对的,初高中老师不需要那么多学科知识,把学生教好就行了。对于一直喜欢钻研的我来说,初高中老师这个岗位肯定是极其乏味的,是不太合适的。
夏彬同学和我都没有被这所学校录用。不久后,校园附近的国际会展中心有个招聘会,繁昌县那边有所私立中学在招聘。这次,跟校长和另一位校领导聊得还不错,就被录用了。我坐着一两个小时的公交,就到了那所学校,安顿下来,开始走上讲台讲课。其实高一高二期间,我就拎着复读机,让大家边听磁带,边开口说英语,要是大家默不作声,就开几句玩笑,把气氛活跃起来。我把高中用过的办法在这个班又用了,班级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了。初高中教学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难度。既然高中的时候都能干这个,大学毕业还干这个,也没有多大意思。
这位校长很看好我,找我专门谈过话。有一天,各位老师开了个会,会上说,“三年不允许考编,三年不允许考研。”三年的时光是宝贵的,还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听到这句话后不久,正好我还没有转正,就走了,再次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去了六号线北洋泾路那里的浦东人才市场,就一家公司招聘翻译,还在遥远的奉贤区。我在人群中转了又转,犹犹豫豫,看了一家又一家,看到了大中午,才把简历投给这家公司。正式面试那天,人事经理问道,“我们这个行业需要会德语,我看到你没有学过德语,这个你能做吗?”面对这个难题,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们大学学了四年英语了。德语和英语是一家的,英语都学得那么好了,德语还能不会吗?”后来,谈到工资,我坚持要五千,人事经理说,“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敢要五千,我们给同济大学的才开三千。”我勉强同意了,就进了这家公司,从此做起了翻译。过了一段时间,回到母校,拿到毕业证、学位证和我们师范生的教师资格证。有了这份工作,我兑现了当年的豪言,不用教师资格证去混饭吃。就这样,我在人群中挤进了职场。
后来,我在各种人群中挤着。几个月前的早上,我一大早就出发了,挤上了823路公交车。823路公交车出了收费站,挤进了北京四环。四环高架上挤满了车,公交车好长时间没有动一步。九点钟过去了,还是一辆车没动。一直到九点半,车才开始动起来。快到大望路的时候,公交车又动不了了。“让我们下去吧,”大伙儿喊着,“我们要急着上班。”喊了一次又一次,司机无可奈何地打开车门,我们从高架桥上下了车,步行走了下去。走到大路边,扫一辆共享单车,骑着共享单车在车流人群中,拐来拐去,总算到了公司楼下。
每天下了班,又是这样,骑着共享单车,到了国贸那里的公交站。晚上六七点钟的公交站,总会有长长的队伍,挤着上车。忙了一天的工作,又路途遥远,只想上了车,找个座位坐下来,好好眯一会儿。好多时候,二十分钟左右才挤上一个座位,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了。要是加点班的话,回到家,得九点多了。到了家,朝床上一躺,就想睡了,真的好疲惫。
就这样,我在人群中一路挤着,挤进了大学,挤进了职场,挤进了每天的公交地铁,挤进了这拥堵不堪而又十分疲惫的人生。在这庞大的人群中我不知道能不能挤出头来,让世界看到我,让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2023年12月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