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出生在中原大地上的一座小村庄。这座小村庄名叫北小庄。很多年,迷迷糊糊地,像睡着了一样,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有一天清晨,小院外喜鹊“喳喳喳”叫起来,把睡了很久很久的我叫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太阳红红的脸出现在稀稀疏疏的树枝上,喜鹊们在地上,在树枝上飞着,跳着,“喳喳喳”叫着,好不快乐。太阳慢慢升起来,温柔的晨光照在大地上,照在灰黄色的土坯房上。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那时候的村庄。
鸡和鸭在树行子里悠闲地走着,大公鸡时不时伸直脖子,对着天空,“勾勾勾”叫上几声。一头老牛被老大爹牵到树行子里,拴在一棵树上,嘴巴一直蠕动着,伸出舌头来舔嘴上的白沫子,黑亮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山羊也赶到了树行子里,吃着树下各种各样的绿草,也会“咩咩咩”叫上几声。肥都都的猪趴在粪堆上,“哼唧唧”地叫着,它一大早就饿了,它总是很饿很能吃。
村庄里的男人们一大早就去地里干活了,留下女人们在家里面,围着锅台转,给家人做饭。所以,男人叫外头人,女人叫家里人。我家那时候做饭的是我奶奶。做饭之前先打水,她拿着吊桶,从井口上放下去,吊桶顺着绳子,呼噜噜下去,咕嘟咕嘟几声,吊桶装满了水,再提溜上来,倒在水桶里,一般一个水桶能盛放三五吊桶的水。水打上来,提溜到厨屋里面,一瓢一瓢舀起来,倒在锅里,烧火做饭。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飘上天空。一缕缕的炊烟在空中飘着,渐渐飘散。半个钟头的样子,太阳已经高高的了,饭也做好了,女人们走到院外,大喊一声,“他大,吃饭了。”我们这些孩子也会跟着喊,“俺大,吃饭了。”村庄里的日子就是这样,每天简简单单地重复着。
吃过早饭,天渐渐热起来。牛粪和猪粪的臭味也苏醒过来,在空气中飘着。臭味吸引着苍蝇和蠓虫子呼呼呼到处飞。苍蝇叮在牛身上,让老牛不停地打转,甩着尾巴,去打苍蝇。白蝴蝶啊,蜻蜓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草丛的小花朵上飞来飞去。小毛虫在树叶上和树枝上蠕动着身子,慢慢爬着,有的吐出一根丝,吊在树叶上,在空中荡秋千,好不自在。老母鸡开始“咯咯咯”叫起来,见到大公鸡,会俯下身子,翅膀耷拉下来,让大公鸡扑在它的背上去。接着,老母鸡继续“咯咯咯”唱着,一步步走回小院子,走到厨屋的柴火堆里,腿扒拉几下,做个小窝,卧上去。卧上好一会儿,老母鸡从窝里下来,“咯咯咯-咯哒”叫了起来,叫得很响亮,很自豪,在宣布自己了不起的功劳。听到叫声后,我就走到厨屋里看一看。老母鸡今天没有虚报功劳,又下了一个大大的鸡蛋。鸡蛋摸上去热乎乎的,有点烫手。
阳光越来越明亮,从树叶间洒下来。老奶奶搬个板凳儿,在院子里坐下来,拿出一只篦子。篦子的齿很稠密,梳着银白色的头发,每梳一下,就好好看看篦子。“有虱,怪大来,”奶奶说,用手捏住虱子,然后两个拇指指甲盖狠狠挤死它。奶奶用篦子梳了几遍后,对我说,“来,登儿,来瞧瞧你头上有没有。”篦子在我稀疏的头发上滑动着,还真有几个,挤出来不少的血迹。
日子在小村庄里慢慢过去,过了春天和夏天,就到了秋天。秋天的夜晚,月光皎洁,星光灿烂,洒在村庄的上空。天上有圆圆的月亮,地上有我们圆圆的脸蛋。在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小孩们喜欢到古沟边的树行子里做游戏。几个小孩手拉手,列上两行,一方吟唱着,“一二三啊一二三,你那边的给俺拣。”另一方的一个小孩跑着过去,去冲这一方手拉起来的直线,如果冲断了,就可以回来,如果冲不断,那就加入这一方,让这一方的直线变长。两方轮流进行着,吟唱的童谣在夜色中回荡着,身边的狗趴在地上,看着我们玩儿。一旁的古沟映着月光,波光粼粼。我们唱着,玩着,笑着。好一番欢声笑语,渐渐地玩得累了,慢慢地回去了。回到家后,躺在床上,看着小窗透过来明亮的月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过了秋天,就开始下霜了。到了霜季,村里就开始下细粉(粉丝)了。一口大锅在大臣家的院子里支起来,旁边打了几个棚。大锅边围着一大群人。到了晚上,开始点起火来烧水。大锅的水烧开了,浓浓的水汽浮在人群上空飘浮着。红薯淀粉和成柔软的面团子,把面团子塞到了打着小孔的漏勺子里,一个叔叔双手握着勺柄,另一个叔叔拿着个锤子,对着勺子口,使劲儿地捶打。“嘭嘭嘭”,打一下,勺子就漏一下,漏下来白色的细线,吊在滚烫的锅里,煮成细粉。女人把锅里的粉丝捞起来,挂在细木棍上,搭在一边的架子上。夜里,挂在木棍上的粉丝就结上了冰。第二天,在阳光的照射下,冰冻化开,结成一块的粉丝慢慢晒干成细丝。
霜季之后就是真正的冬天了。那时候的冬天是很冷的。交九之后,古沟里就结上了厚厚的冰。我们小孩子似乎不怕冷,一看到冰就管不住自己了。走到古沟边,先拿起来一个土坷垃,使劲儿朝冰面上砸起。要是连印子都砸不出来,说明很安全。于是,一个个走上去,在上面呲溜溜滑起来。滑着滑着,“砰”一声,不小心摔倒,好像也不疼,反而摔一下身上更热乎,站起来继续滑。有时候,扁嘴子看着我们玩得很得意,也赶过来凑热闹。可惜,没有能下水的地方,扁嘴子只能对着天空,“呱呱呱”地大叫。
那时候的雪下得很大很大。不知道哪天起,天变得灰蒙蒙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吹着吹着,片片雪花就飘落下来。一会儿,整个地上就白了。大半天的样子,屋顶上,院子里,还有院子外的树行子和田野都盖满了厚厚的雪。天一晴,雪就开始化了。屋顶上的雪水啪啪啪流下来,在屋檐下形成水柱,到了夜晚,水柱在寒冷的空气中就冻成了冰条子。一根根粗壮的冰条子挂在屋檐下,亮晶晶的。冰条子黏在屋檐下,很顽固,融化的水滴一滴滴慢慢落下来,落得越来越慢。水滴一直慢慢在屋檐下慢慢滴着,一直滴到过年的时候。时光和水滴一样点点滴滴,慢慢流淌着,让人不知不觉。
腊月里,不知道哪一天,院子外的树行子里热闹起来。一大群人抬过来一口大锅,在地上挖了个大舀子,大锅架在大舀子上,一根根木柴填进去,红通通的火烧起来,直到大锅里的水烧开。一头脏兮兮的大肥猪牵过来,用绳子把四条腿绑在案板上。猪嗷嗷嗷叫起来,四肢奋力地挣扎着,可动也动不了。它稀里糊涂地活了一年,这一天似乎才醒过来,学着奋力反抗。在嗷嗷嗷的叫声中,一把明亮的长刀对准喉咙捅了进去,血奔涌而出,呼噜噜流到了一个大红盆里面。流着血的猪又呻吟了好一会儿,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血流干后,猪被抬到大锅里,翻滚几下。几个大人拿着铁铲,去刮烫掉的皮毛。刮掉皮毛后,大肥猪变得干干净净的,身上的肉白里透红,很有诱惑力。一旁好几条狗伸着舌头晃来晃去,想咬上一口。
从这天起,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炊烟不断冒着,水汽从屋檐下冒出来。一家家厨房里翻炒的声音,剁菜的声音,还有锅里咕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相互交织着。老大娘、老奶奶在厨屋里进进出出,端着一盆盆,一篮蓝吃的东西,放到堂屋条几柜子里。老爷们则一趟趟走着村里泥泞的路去赶集,自行车后座上带着我们这些小孩。一大堆一大堆的东西从集上买回来,放到屋子里。某天晚上,奶奶告诉我,“明个儿就是过年了,今个晚上可不能睡哈。”我不知道这天晚上睡没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鞭炮声突然劈里啪啦地响起来。我们赶紧穿上衣服,打着灯笼,冲进黑黑的夜色中,跟小伙伴们一起呼喊道,“过年啦。”随着这个喊声,我们这些小孩又稀里糊涂地长了一岁。
我们糊里糊涂地一岁一岁长大,那时候的村庄不知不觉地一年一年地变化着。村子里通了电,一家家有了电视,土坯房慢慢变成了砖瓦房,后来又盖上了楼房。用不着牛耕地了,老牛都卖掉了。大人们出去打工了,我们这些小孩长大也走了,猪没有人养了,家家户户粪堆上的猪也就不见了。村庄的变化越来越大,变得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村庄了。那时候的村庄和我们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2023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