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老物件

老奶奶有空的时候，就喜欢打开床头的小箱子，翻看里面的老物件。看着老物件，老奶奶面带微笑，两眼放光。小箱子里除了老奶奶经常穿的大襟上衣和黑裤子之外，还有一个小布包和一个小铁盒。老奶奶拆开布包一层层的棉布，里面露出一条长长的珠链子。接着老奶奶会使劲儿抠开那个小铁盒，铁盒子的盖子内侧是一面小镜子，映照着老奶奶略带微笑的脸和那满头的银发。老奶奶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漂亮，很喜欢拿着这个小镜子照。这个铁盒子或许当年还装着老奶奶的胭脂粉。戴上珠链子，涂上胭脂粉，照着小镜子，也够当年的大姑娘小媳妇臭美上好一会儿了。铁盒子里面放着一张老旧的纸，折了很多遍，上面印着大字“地契”，写着爷爷的名字，摁着爷爷的手印，地契上标明有一二十亩地。一二十亩地、珠链子和带镜子的铁盒子，足够让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活得美滋滋的了。

小时候的我，没事儿的时候，也爱翻翻家里的东西。奶奶和爷爷那张床席子底下，塞着十几块袁大头和一大串铜钱，铜钱有康熙通宝和光绪通宝。旁边挨着的还有布包着的东西，拆开来看，是六个铜弹壳。男孩子喜欢武器，我对这几个子弹壳很着迷，能看老半天。刚开始记事儿的时候，我家还有一把枪。那时候，开始禁枪了。爸爸把那把枪塞到了西屋里麦秸堆里。记得两三个大人在我家，翻找了好多遍，最后从麦秸堆里面把这把枪搜走了。爸爸看着枪被搜走，很无奈。听长辈们说，我们这个小小的庄以前有好几把枪，村里有两个岗楼子，每天晚上都会有人站岗放哨。解放前，老大爹也八九岁了，晚上也拿着枪，跟大人放过哨。爷爷是当时村里的甲长，估计这些枪是他张罗着买的。九几年的时候，治安慢慢好了起来。那些年，村里的长辈们晚上还会拿着手电筒和棍子去岗楼子上放哨，到村子四周溜达着巡逻，防着小偷溜进来。后来，连小偷都很少了，也就没有人来站岗放哨了。

东屋的南墙上，挂着老奶奶的纺车，还有爷爷的锯子、刨子、墨斗之类的东西。农闲的时候，老奶奶会把纺车取下来，放在堂屋里，手摇着手柄，呼噜噜转起来，另一头纺锤也跟着转起来。一个钟头的样子就纺成一团棉线。棉线用来缝补衣服，套被子，还用来做锅拍子。做锅拍子特别有讲究，左手握着秫秸莛子（高粱杆），用针从中间穿进去，接着打上另一根，一根一根穿上去，白白的棉线在秫秸莛子就形成了狗尾巴形。除了锅拍子之外，棉线将秫秸莛子稀稀疏疏地穿在一起，还用来扎锅篦子。锅拍子用来盖锅，锅篦子用来架在锅里水上面，用来蒸馍馏馍。这几年，这些秫秸莛子锅拍子和锅篦子才被淘汰，换上了铁锅盖和铁篦子。

那时候，爷爷的手已经假了，腿脚也不灵便了，木匠活就做不了。老大爹传承了他这门手艺，还在院子里做着。老奶奶总说，“恁大爹最笨了，啥不都会干。连这个木匠活也干不好。”听她说，家里的小板凳、椅子、方桌和条几，都是当年爷爷做的。小时候，常常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大大的椅子上，看爸爸的书。这些东西都用了好几十年了。长大后，那个椅子开始斜晃起来，不能用了，就扔了。方桌也有点斜晃了，还将就着用，条几下面的柜子被老鼠咬了很多的洞，也在用着。条几的柜子里还有家里的老算盘和一把杆秤。小时候，喜欢拿着那个老算盘吧啦来吧啦去，也喜欢看那把杆秤。那把杆秤很特别，圆圆的秤斗印着太极八卦二十八星宿。这些老物件都还摆在老家的堂屋里面。

西屋里的床底下有爸爸的药箱子，里面还有一瓶一瓶的药，摇起来呼啦呼啦地响。爸爸离开老家，去上海后，那个药箱子就扔在地上，落满了灰尘。他那张床上，还摆放着他的几本药书（医学书）、高中课本、农学书籍杂志，还有当年的毛选。其中，那本《实用内科学》最厚，A4纸大小，有一千多页。《脉经》很薄，却最深奥，都是文言文。小时候，没啥事儿，家里也没啥玩的东西，就把椅子搬到院子里，把这些书放在椅子上，坐在小板凳上，趴在椅子上看。这些旧书昏黄的纸张上还冒着刺鼻的油墨气味，里面的世界却是丰富的。看着农学杂志，我知道棉花是怎么从一颗种子发芽，怎么开出白白的花朵的。看了物理课本，我知道有个叫万有引力的东西，让星球相互吸引着，构成了我们的太阳系。我一遍遍翻着爸爸的书，从那时候起，读书就成了我的爱好。长大后，再厚的书都能看下去。

老奶奶的床东头还有一口黑漆漆的大箱子，这个大箱子也是爷爷做的。这个大箱子到了换季节的时候才打开。有一年天冷了，要穿上棉袄，要拿出里面的厚被子，就打开了。翻找棉袄的时候，老奶奶拿出一个棉布衣服，灰不溜秋的。看着这件衣服，老奶奶哭着说，“这是你妈的衣裳。都怪我太要强了，太要强了。”老奶奶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眼泪，回过神来，把里面的棉袄找出来。我妈离开这个家走了，这个家只剩下她的这件棉布衣服了。

2007年夏天，老家发了洪水，老屋子撑不住了。爸爸见状不妙，赶紧告诉我和奶奶，屋子要倒了。老奶奶赶紧把她的小箱子搬到了厨屋里，坐在一边守着。老爷爷已经去世很多年了，留给她的这个小箱子还在，让她一直舍不得。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屋子轰隆一声，倒了。屋子倒塌后，我们扒开废墟，努力翻找着。有些老物件还能找得到，有些已经找不着了。爷爷解放前攒下来还没有花掉的袁大头和铜钱，还有那几个子弹壳彻底埋在了地下。

每年回到家，我还会翻翻这些老物件，翻翻我们家过去的历史。看着老物件，几代人的故事，几代人的喜与悲，在脑海中浮现着。

2023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