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水啦!发水啦!”
二老太爷李明凤在古沟沿儿上喊叫起来。那些天,老家一直下连雨。连雨就是连续好几天一直下雨,下个不停,一般在农历夏天六七月份。一到下连雨,村里的长辈们就会到南边的古沟边去,盯着古沟的水势。古沟连着润河,润河就是淮河的支流。淮河正好路过阜南县王家坝,离我们家并不远,只有几十里地。
听到二老太爷的喊叫声,我连忙冲出门外,朝古沟边赶去。古沟往日清澈的水变得昏昏黄黄的,夹杂着泥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起来。一会儿漫过了岸坡上的树根,一会儿又漫过树干。一晌午的功夫,古沟的水就满了。古沟的大水有润河分流过来的,也有大沟小沟汇入的,还有暴雨积水直接从农田流进去的。
跟着古沟一起,村西头的南北扫子、环绕着村子的家沟,东地的小沟,连着小沟的荒塘都涨满了水。往日里大沟小沟沟沿上,能种庄稼的地方都种上的庄稼。收麦之后,沟沿种的往往是玉米、红薯秧。下连雨的时候,沟沿上的玉米苗和红薯秧还不到半尺高,根还没有扎牢,大水这么一冲,连根带泥就这样冲进了水里,顺着水力,冲进了古沟里,随波逐流。这些沟沿的庄稼本来就是抱着侥幸心理种的,能活就活吧,能长大就长大吧。碰到了大水,没办法,冲走就冲走吧。谁也没办法,由它去吧,只要农田里的庄稼能活下来,就够吃的。况且,小麦已收,多多少少够吃的。即便秋季的庄稼颗粒无收,这个年也勉勉强强过得去。到了我生活的这个年代,碰到大洪水,大家也不慌不忙了,反正能活得下去,饿不死的。
大水一来,大家就兴奋起来了,因为可以抓鱼抓虾了。随着大水涨起来,几个庄的老爷儿们,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纷纷来到古沟沿上,占据有利位置,把家里的撒网拎出来,用几根竹竿撑起来,下到水里面搬鱼。一个个眼睛盯着水里的网,看着鱼顺着迅猛的水不由自主地撞过来,鱼儿到了网放置的地方,绳子一拉,网从水中腾空而起,鱼儿在网面挣扎跳跃。特别小的从网眼里就漏了出来,不大不小的恰好卡在网眼里,大的么扑腾几下,鱼鳍还是卡在网眼里,动弹不得了。特别大的鱼比如鲤鱼和黑鱼,扑腾几下,还是能跑得掉的。这时候,就得另一种东西来上马了,那就是网兜子。大鱼一上网,网兜子就上,对准鱼头套过去,要是套住了,再大的鱼都跑不掉了,要是套不住,它扑腾几下,就溜掉了。抓鱼当然考验的是眼疾手快,手速可以。
大家一心抓着鱼,倒不在乎地里的庄稼了。水越涨越高了,不知道哪一天水漫过了古沟,倒灌到了田地里和村子里。地面上的水一开始刚刚漫过脚,慢慢地涨起来,涨到漫过膝盖,最后涨到靠近大腿根。田里一片汪洋,看不到边,庄稼全都淹没在水面之下了。村子里露出水面的是一棵棵树,一座座房子和一个个柴火垛。水漫过门槛,朝屋子里灌,床底下都是水,还好,没有漫过床,要不然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了。被子只好放在大箱子里面。老奶奶和我拿着脸盆和水桶,舀着水,朝门外倒。倒了老半天,床底下还是有水。在水的浸泡下,土房子墙根慢慢软化了。2007年那次大洪水,一连泡了好些天,我的墙根子撑不住了,最后还是倒了。这一年,我们村两三家的土房子倒了。
大水一来,扁嘴(鸭子)和鹅就有了广阔的天地,可以尽情地到处玩耍啦。它们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游啊游啊,一会儿钻到水下面,扎个猛子,一会儿又钻出来,对着天空,“呱——呱—呱—”,“噶几——噶几——”,叫起来,叫得很响亮,看样子特别开心。它们整天在水里游荡,不回家。我们跟着它们到水洼里转转,会时不时捡到几个鸭蛋和鹅蛋。老花鸡(青蛙)和打水潭子(小土蛙)也跟扁嘴和鹅一样,可开心了。有水的地方就会有它们。一发大水,它们就遍地都是了。它们在水中交替着歌唱,“咕哇”“咕蛙”,“给给给”。水面上飘过蜻蜓、苍蝇、蚊子之类的虫子,它们就一跃而起来,逮住虫子后,扑通一下,就落到水里。它们的叫声跟哗啦啦的雨声、“叽叽”的知了叫声交织着,听着让人感觉犯困。大水一来,扁嘴和鹅都乐了,而鸡就惨了。平时做窝的柴火垛冲毁了,鸡窝也泡在了水里。它们焦急地在暴雨中转来转去,找个避雨的地方,有的钻到屋檐下,有的躲到大树下。它们在雨水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大雨过去,浑身的羽毛沾满了水,死死地贴在身上,平日里的威武雄风一点都没有。难怪会有一个词来形容它们,叫“落汤鸡”,这个词真是恰如其分地形容了它们的落魄。
大水过后,田里的庄稼勉强地活着。玉米和红薯大部分死不了,叶子依然绿得发亮,不得不感慨它们的生命力真的强大,而豆苗和芝麻几乎没有存活的。豆子和芝麻已经过了时节,不可能再补种了,就点上一些玉米,插上一些红薯秧试试。大人们拿着钉耙和锄头去翻地,把玉米和红薯秧补种上去。他们会使劲用钉耙扒开在洪水中浸泡已久的土壤,时常扒得到过泥巴狗(泥鳅),有的还扒到过黑鱼,扒到一条鱼会乐上老半天。发大水也不全是坏事,庄稼淹坏了,倒收获了泥巴狗和黑鱼,老天多多少少还是眷顾我们的。我们这些孩子帮不上多少忙,就自己玩儿,时常在沟沿上转悠。沟沿上有不少的螃蟹洞,溜一圈下来,能掏不少的螃蟹。麻虾喜欢三三两两堆在一起,趴在水边晒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一动不动。自在日子过久了,对我们的到来也毫无反应。我们轻轻走到水边,使劲一抓就能抓到几只。逮到的鱼虾螃蟹一般自己也不吃,拿回家奖赏给自己家的扁嘴,听着扁嘴“呱呱呱”地叫着,自己也跟着乐。到了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西屋里呼啦啦响着。打开电把(手电筒)一看,原来是一只在大螃蟹在朝床腿上爬,爬得挺起劲儿。幸亏,没住在西屋里,否则不知道这只螃蟹会不会爬到自己身上。一场大水,让螃蟹在我家屋子里安了家,而住得如此安然自得。
从我记事儿以来,好多年都有这样的大洪水。大洪水虽然是灾难,老家人还是乐呵乐呵地生活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乐呵乐呵着,洪水就退去了,把庄稼补种上去,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最后,该收获的还是收获了,只是多一点少一点而已。祖祖辈辈生在淮河泛滥区的我们,就这样乐呵呵地把这段苦难的日子里熬过去了。这种乐呵呵的生活态度不得不说算是一种智慧。
2024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