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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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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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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的生意人

“卖豆腐咯!”“收头发辫子咯!”“卖酱油卖醋咯!”

小时候在乡下,时常听得见这样的叫喊声。隔三差五,只要不刮风下雨,总会有人来村里做生意,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蹬着洋车子(自行车)或拉着架车子(板车)。阵阵叫喊声在村子里回荡着,让宁静的村庄多了一份热闹,一份活力。生意人一来,总会有一大群大人小孩围上去看看热闹。各种各样的生意人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手艺,来到村子里。买不买东西没关系,光看看热闹就挺有意思的。有时候从热闹中还能看出点门道来。

卖豆腐的是一位老大爷,九几年那时候估计有六七十岁了,似乎跟我们家很熟。大爷穿着汗褡子,留着短短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总是带着呵呵的笑。一路上一遍遍喊着“卖豆腐咯”,中气十足,声音特别洪亮,比大喇叭都要响。声音越来越响,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每次都特意骑到我们家门口,停下来,把车腿打起来,转过头看着我们家的小院。老奶奶听到叫卖声,伸着头,朝院子外走去。见我奶奶走过去,这位老大爷掀开豆腐上的盖布,豆腐正冒着热气,看起来是刚刚做出来的。“呵,老嫂子,来一块吧,”老大爷很礼貌地说。“管,来一大块!”每次老奶奶都会这么说,看样子我们家是老大爷的老顾客咯。似乎从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从老大爷这里买豆腐了,要不然老大爷不会知道我奶奶这么爱吃豆腐。很快,老大爷切了一大块,老奶奶从屋子里摸出点零钱,拿着碗去接豆腐。老奶奶端着豆腐回家,这位老大爷会仔细看一眼院子里蹲坐在墙根上的爷爷。爷爷坐在那里不说话,脸上的皱纹舒展着,目光安详地看着他。老大爷又喊了几声,接着蹬上车子走了。老大爷的叫喊声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爷爷去世那年后,似乎听不到老大爷的叫喊声了。不知道老大爷是干不动了,还是去世了。

卖酱油卖醋的大叔们岁数跟爸爸那时候好像差不多,一开始有的还挑着两个坛子,后来都骑着车子,车后面带着两个大塑料桶,一个桶装着酱油,一个桶装着醋,每个桶能装四五十升,两个桶加在一起得有一百多斤。黑乎乎不透亮的那个桶里面是酱油,黑黄黑黄略微透亮的那个桶里面是醋。那个年代,这些酱油醋都是他们自己家里面做出来的,看起来是传承好多年甚至好几代人的老手艺了。他们的酱油醋没有添加乱七八糟的东西,酱油就是酱油,醋就是醋,口味相当纯正。大叔一边喊着“卖酱油卖醋咯”,一边骑着洋车子,带着沉重的大桶,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叫喊着,车把一拐一拐的,努力维持着平衡。他们一两个月才会来村里一次,这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酱油醋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每次他们来,都会围着一大群妇女,拿着盐水瓶子过来。大叔扭开大桶的盖子,把漏斗插到瓶口上,把带竖手把的勺子塞到大桶里面,舀上满满一勺,倒在漏斗上,酱油醋就这样漏进了盐水瓶子里。有一次,在李大庄那边看到一位大叔给人家打酱油,我很好奇地问:“叔,酱油醋是咋做出来的?”大叔随口一说,“这有啥难的,跟和面蒸馍差不多。”真有这么简单吗?我心里充满疑问。后来,跟爸爸学会了蒸馍。有几次,发酵过头了,蒸出来的馒头酸得都咽不下去了。原来,蒸馍还真的能蒸出醋味来。

剃头的痋子又叫老痋,是大闻庄的,跟我们北小庄挨着,每个月都会来我们庄一趟,给大家伙挨个儿剃剃头。老痋每次来,只带着个包,里面装着推子、刮胡刀、毛巾之类的。他四四方方的脸,额头上有几条皱纹,总是咧着嘴,傻呵呵地笑,也不知道为啥笑。我们那里人形容人家傻,人家憨,就叫痋子。他大概是因为爱傻笑,所以叫老痋的吧。老痋好像会的也不多,就会剃剃平头,刮刮光头,刮刮胡子之类的。那个年代,大家都没见过啥世面,也不讲究,剃个头,有个人模人样,也就够了。每次剃个头,好像才收一两毛钱。他从村里找条长椅子,借个盆儿,在大门口西边的家沟垭把上就开始干了。农村人那时候还是讲究老幼尊卑的,老痋一般先给村里的老爷爷们刮光头刮胡子,后面才轮到我们这些小孩。老爷爷坐上长椅子上,灰头土脸的,面黄肌瘦,脸色跟脚下的土壤和身边的土房子一样,灰黄灰黄的,没有多少亮色。老痋从家沟上端上来一盆水,给老爷爷们头上涂上洋胰子(肥皂),轻轻洗一洗,接着下刀刮光头。洗洗脸,剪剪头,老爷爷头上瞬间亮了一些,在阳光下,光油油的头上冒着亮光,看样子年轻了好些岁。无怪乎老年人爱说,“有钱没钱,剃个光头好过年。”想必在老爷爷们年轻的民国时期,光头是很流行很精神的发型。我们一边看着,一边玩着,追追小鸡小鸭,翻翻跟头。“登,该你了,”老痋轻轻叫了一声。还没有玩够的我只好坐在长椅子上,让老痋来摆弄我的头发了。老痋按着我安分的头,拿着推子上下左右推着,几番下来,就剃好了,随便洗一洗,我就悄悄地溜了,给钱是老奶奶的事儿,我不用管。那时候,我很少照镜子,男人们好像都差不多,整天下地干活,都不怎么照镜子,也看不出老痋剃得咋样,剃得咋样都无所谓。

骑着车子来乡下收东西的也不少。有收头发辫子的,有收鸭毛鹅毛的,还是收知了壳的。那时候农村大姑娘小媳妇大多还没有出去打工,都留在家里干干活,看看孩子。他们都爱扎着长长的大辫子,前头的凉芳大姐,后头的霞大姐,都有那条大辫子,干起活来,大辫子在身后的花衣裳上一甩一甩的。大辫子能留一年以上,长到屁股下面。等到收头发辫子的来了,就剪下来卖掉,听说一条大辫子能卖不少钱。

家家户户都会养几只鸭或几只鹅,鸭毛鹅毛还是比较值钱的,特别是白毛。那时候养白鸭子的开始多了,白鸭子整天嘟噜噜,特别能吃,吃得特别肥,一身浓厚的白毛,抖呀抖呀,飞也飞不起来。哪天有贵客来了,要招待一下,鸭子就得上桌了。一只鸭子能拔下来一大包软乎乎的毛。大白鸭大白鹅的肉吃了,毛还能卖到不少钱,挺划算的。

卖头发辫子,卖鸭毛鹅毛都是大人们的事儿,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听到的还是“收知了壳咯”。收知了壳大概是秋季开学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们等了好长时间,就等着这一天。我们小孩在暑假里没啥事儿干,出去玩儿的时候带着个袋子,东瞅瞅,细看看,特别留意树行子和沟沿上的树。一次在村北地的树行子里,我看到每棵树上都叮上了五六个知了壳,有的叮在树干上,有的叮在树枝上,还有的居然叮在小小的树叶上。十几分钟的样子,我就捡了一大包知了壳。这天,我捡了好几大包回去。知了壳学名叫蝉蜕,是一味中药,那时候两毛钱一两。那个暑假,我收的知了壳卖了好几块钱,够花几个星期的。小小的年纪,能挣到这么多的钱,心里面还是挺有自豪感的。卖掉的零花钱是我们自己的,不用交给家里人,想买啥买啥。我就拿着这些零花钱,在学校后面那个老奶奶的店铺里面,买了好几根冰棍和水果糖。

卖针头线脑的都是妇女,挎着个不大不小的单肩包,当然买针头线脑的也是妇女。针线之类的东西,男人们是不上心的,只有她们女人懂,这生意只能她们之间做。她们年纪大概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一般悄悄地走进村里面,跟门口的大娘大婶老奶奶们搭上几句话,说话的声音也不大。碰到想买的,她们自然翻开包让人家瞧一瞧。更多的不想买,就打个招呼,客客气气走了,只给我留下了模糊的印象。革命年代,曾宣传过“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见一针一线是不值钱的东西。卖针头线脑的妇女跑一个村大概半个钟头到一个钟头的样子,估计也挣不了几个钱。那个年代的农村女人都呆在家里,除了干农活之外,是不挣啥钱的。对于女人来说,能一个个村子跑下来,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也是了不起的。

时不时来下乡的还有做皮蛋的,炸爆米花的,炸玉米棍儿的。做皮蛋的记得是夫妻两口,那时候三十多岁的样子,拉着架车子,装上一口大铁锅,几袋子石灰,一些松香,一袋稻糠。想吃皮蛋的人家,纷纷从家里把一篮子鸡蛋鸭蛋拿出来,让这两口子去捣弄。两口子找个地方把锅加起来,倒上水,把石灰和松香倒进去,搅拌几下,搅得黏糊糊的,咕咕嘟嘟冒起了热气,鸡蛋鸭蛋滚进去,拿着勺子在里面翻腾几下,然后一个个捞出来,倒在稻糠上滚几下。拿回家,过不了几天,剥开这些鸡蛋鸭蛋的外壳,就看到滑溜溜晶莹剔透的皮蛋了。

炸爆米花的师傅一年来村子里几次,也是拉着架车子,车子装着炮锅、炉子和煤炭,停在大门口的岗楼子南边。我们那时候很爱看炸爆米花。玉米放到炮锅里面,架在火上烤,师傅一遍遍翻滚着炮锅。十来分钟的样子,烤得差不多了,卸下来,锅口对准大大的收拢袋。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只见师傅拿着钳子轻轻把锅口一撬,“砰”得一声,炸开了,接着是哗啦啦的声响,落在了收拢袋。这“砰”得一声,震得心儿呯呯直跳,后面再看到要开锅口,就马上捂上耳朵。热腾腾的爆米花就这样出锅了。刚做出来的爆米花又香又脆又甜,叫起来“嘎巴嘎巴”响。我们小孩都爱吃爆米花,要大人给我们炸爆米花,所以师傅的活儿干不完,从一大早能干到天黑,才收工回家。

炸玉米棍儿的大叔就高级一点了。人家是骑着车子,拉着架车子过来的,而大叔是开着手扶拖拉机过来的,后面的车斗上装着炸玉米棍的机器,坐着一位大婶。拖拉机开进村里后,找个地方停下来,把炸玉米棍机器固定在柴油机一边的某个位置,换上一条皮带,将这个机器的转轮连在柴油机的转轮上。然后,大叔拿着摇把使劲摇上几圈,柴油机就“突突突”响动起来了,带着玉米棍机器转动着。柴油机一响起来,连吆喝都不用,大家都知道炸玉米棍来了,纷纷带着几斤几十斤玉米粒过来了。后面的操作就简单了,拿着搪瓷缸舀玉米,一缸子接着一缸子,倒在这个机器的漏斗里面,下面有一个鸡蛋直径大小的出口,玉米棍从这里就冒了出来。大婶配合着把冒出来的玉米棍掰成一节一节的。我们接过玉米棍,一边朝袋子里面装,一边拿着吃,刚刚出来的玉米棍嘎嘣脆,最好吃了。机器响动的时候,玉米棍出来得特别快,这边玉米粒倒进去,那边玉米棍就冒了出来,根本停不下来。两口子紧赶慢赶,一边干着活,一边擦着汗。每一家都会炸一两大袋子,给一家炸完就歇一会儿,喝两口水。柴油机“突突突”响了一上午,村子里够热闹的。村里的玉米棍炸完了,两口子可以回家了。一家一户排着队炸玉米棍,这一上午,两口子应该没少赚钱。

那个年代,瓷盆瓷碗瓷盘子也都是用架车子拉着下乡来卖的。这些东西很沉重,又怕摔怕碰,赶集去买的吧,也不好带回家,还是在家门口买比较合适。拉架车子的老大爹慢慢地走着,每一步看上去都那么稳。进村后,不用喊,不用叫,大家伙一看到车上的东西就会围上去,好好打量一番。老大爹把架车子停下来,也不说话,让大家好好看看摸摸车上的东西。大娘大婶老奶奶稍微问一下价钱,也不怎么讨价还价,就买了。家里不管缺不缺,都会买几个盘子几个碗,连不那么需要的大瓷盆看到也会买。这些东西多准备一些总归是好的,有备无患么。谁知道哪天不小心没拿稳,一个碗就摔碎了。谁知道哪天两口子一吵架,一生气把几个碗盘子给摔了。谁知道哪天家里突然来了一大堆客人,不够使唤的,需要的时候,向左邻右舍去借,这不太好吧。我们家没几口人,一大堆碗盘子,好几口大瓷盆,平时看上去很多余,到了大过年,还是不太够用。难怪老大爹看上去悠游自在,不慌不忙的,根本不愁卖不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就卖掉了一半左右,再去一个差不多大的村子,一下子就卖光了。这个不起眼的生意却蕴含着一定的人生道理,我以前都没有想到过。

这些年,时代变了,下乡卖酱油卖醋不见了,收头发辫子的也不见了,也没有来卖针头线脑的了。下乡的生意人依然还在。一大清早,我还会听到,“卖馍卖面条咯”,“油条豆腐脑”,这样的声音从大喇叭里面传过来,反复播放着。我跟着声音,赶到大门口,见一大群人围着个三轮车买馒头。每次买馍的都有很多人,一车子馍一小会儿就卖光了。有一天,老爸不知道怎么地发起了神经,愤愤不平地说,“日他娘的,蒸个馍擀个面条费事儿吗?家里又没啥事干,这点活儿都不能干吗?”

一贯勤劳能干的大娘大婶们也不蒸馍擀面条了,吃着买来的馍和面条,看着电视,小日子过得可舒服呢。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她们,到了这个年代,享受一下乡下轻轻松松的日子,也并无不可。

在乡下,生意悄悄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一个个下乡的生意人,带着时代的印记,不断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地,他们和我们都走进了新时代。

 

2024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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