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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寒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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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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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守村人

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分支出一条条相似的路,路的尽头是一个个炊烟袅袅的乡村,这些路仿若一条条血管连接起一个个器官。

路旁的田地随着四季变换出不同的颜色:春黑、夏绿、秋黄、冬白。四季更迭一年复一年,风中幼童的哭声、笑声、狗吠声、牛羊的叫声,在某一天某一刻于行囊渐行渐远中逐渐消失。

天空悬着一轮明月,桌上的月饼与其遥相呼应,日中之时摆了一盘,放时五个至此还是五个,若在我年幼时它们哪有机会见到月亮,刚上桌就会被我和妹妹抓在手里,填了我们的五脏庙。如今物质条件好了,它们不仅能见到今晚的月亮还能见到明天、下个月、亦或两个月后的月亮。

母亲忙前忙后做了一桌子菜,自从毕业后吃到母亲烧得饭菜的次数越来越少,少到已经忘记了妈妈的味道。

这是我工作后与父母过的第二个中秋节,每年回来一次或者两年才回来一次,妹妹结婚后回来的次数比我还要少。

父亲和大伯聊着家常,时不时端下酒杯,我在一旁作陪,母亲端上最后一道菜才坐下。

两个堂哥分别定居在深圳和四川,每次把大伯接过去他也住不了几天便会独自回来,每次问他,他都说“落叶归根,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

“回村儿没?”

“上午回的,我想把二叔接过来过年,他说村里不能没人!”

“想接他的人不止你一个儿,谁也没接走!”

“可不是,我去的时候石头、张虎也在,他俩也是过去接二叔的,结果最后我们仨一起回来的!”父亲苦笑着端起酒杯。

大伯跟着举杯:“那老头儿犟着呢!”

母亲接过话:“你说守着那么一个破村子有什么用?”

父亲看向母亲:“嘿,你这话说的,根儿在那儿,在那生活一辈子,死后也埋在那儿,出来去哪?”

听着三位长辈的对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黝黑、褶皱的脸,脸和黑土地能完美地融为一体,唯一的区别就是脸上有两汪清泉,清澈地能映出人心。

“叮!”两个酒杯撞在一起,杯中的酒漾起涟漪,关于童年的回忆和涟漪一起荡进脑海。

二爷爷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而是插队的知青,最后留下成了村里最有威望和最有文化的人。

全村人基本都受过他的恩惠,那个年代家家过得都不富裕,二爷爷不仅文化高而且还特别勤快,每年分的粮食他都会拿出一些分给家里揭不开锅的人。

记得母亲提过,当时我饿得哇哇哭,二爷爷知道后把仅剩的白面都给了我们家,他吃玉米面过得年。

懂事后,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去的就是二爷爷家,因为每次去都能饱着肚子回家,不仅如此还能看到很多有趣的书,如果赶上他不忙,我们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不过也有小伙伴不愿意去,因为二爷爷家的规矩多,坏了规矩会挨训。

例如,进门时不能踩门槛、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对长辈说话要用敬语、不能用手指指人、求人帮人帮忙要说请、别人帮助自己要说谢谢……。

餐桌上、长辈没动筷子晚辈就不能动、吃饭的时候不许发出声音、不能夹过梁菜、不能把筷子插进盘子里翻菜、不能剩饭等等,经常去他家的小孩子都必须遵守这些规矩。

直到长大后,尤其是工作后,我们才知道这种规矩在与人交际的时候有多重要,最起码,在别人眼里我们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二爷爷这辈子也没婚娶,听奶奶说,二爷爷年轻的时候媒婆经常往他家跑,全是本村和附近村子的姑娘上门提亲,结果他一个也没答应。记得小时候有传言说二爷爷不娶老婆的原因是身体有问题,因为这件事我还跟说这话的小孩子打过架,虽然没打过但是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砸了他家玻璃。

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到了二爷爷耳朵里,让他老人家好给我训。当我向他求证是不是身体有问题时,他只是淡然一笑,告诉我天大的窟窿也能堵住唯独堵不住人的嘴,只要行的端做得正就不怕人说,流言蜚语终究有一天会随着人的离开而消失。

为了这件事儿我伤心好久,总埋怨老天爷不公,那么好的人为啥身体有问题,可他依旧每天笑呵呵地面对每个人。

上高中以后,因为住校和我家搬到镇里,我回去的次数越来也少。记得有一年暑假回去,二爷爷让我帮他收拾房子,我在他的柜子里发现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二十多岁,两个俏皮的小辫子躲在脑后,分别从两耳后面偷偷地瞄人。一对眉毛又黑又弯,真如柳叶一般,一双眸子清澈地反光,如果仔细看,能从眼睛里看到天上的太阳。

突然一双粗糙的大手从我手里抢走照片,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以及眼里浓浓的悲伤。

我问二爷爷照片的美女是谁,他看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把照片珍之又珍地放进贴着心口的袄兜里,并且还轻轻地拍了两下。

我带着疑惑回到奶奶家,从奶奶口中不仅知道了照片上的女人是谁还知道了一个凄婉而又美好的爱情故事。

“他俩都是知青,你二爷爷年轻的时候长得俊、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也聪明,特别爱笑,那个时候大家都愿意和她一起干活,听着她的笑声干活都有劲儿,还不觉得累!”

“后来呢?”

“他俩正好在一个生产队,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返城的时候两人一起回去的,不到一个月你二爷爷自己又回来了!”

“这次回来就没走吗?”

“回来待了一天就走了,听大队书记说,因为你二爷爷家成分不好,姑娘家不同意,回来找他开个证明。”

“那啥时候回来的?”

“差不多半个月就回来了,回来整天窝在生产队里也不出来,饭也不怎么吃,等到第七天头上才出来,人瘦了一圈!”

“好好一对鸳鸯就这么被拆散了!”

“也不算拆散,后来我们才知道,当他拿着证明返回城里,姑娘已经死了!”

“啥?死了?”

“嗯,在家里头上吊了!”

听到这里我久久无法平静,从照片上的笑容来看,她绝对不是那种会寻短见的人。

“所以二爷爷身体没问题是吗?”

“身体是没问题但是心里有问题!”

突然胳膊被人碰了一下,接着响起母亲的声音:“你想啥呢?这么出神,你倒是吃呀!”

“好,吃!”

上大学后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通往村子里那条路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能记起的只有路旁的树和两边的田地,田地里还有一张脸以及年少时深刻的记忆。

从此以后,每回去一次村里的人都会变少,尤其是我认识的那些老人,就像后山上的石头,终究没顶住岁月的侵蚀,消散在风里。而年轻的一代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茁壮成长以后乘着风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土地。

二爷爷像什么?像村里的后山,看着村子衰败的同时一起变老。

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二爷爷的故事写出来,尤其是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是每次见到他,看着脸上那越来越深的皱纹我都不忍心揭开那尘封的伤疤,所以这个想法就像太阳下的积雪,随着时间的消逝越来越淡薄,如今再想起,也只是想起,投进脑海里都不会溅起水花。

毕业后再回去,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已被一条僵硬的、平坦的水泥路所替代,走在上面竟是那么陌生,就像我站在二爷爷面前他认不出我一样。

记得小时候,从村里到镇上,坐在马车上要颠簸好久才能到,而且久的都能睡着。此时,不要说见不到马车连马都很少见,路上见到的都是汽车,从镇上出发时点着一根烟,还没抽完便已到了地方。

大伯的手机忽然响起打断我的思绪,他挂断电话突然红了眼睛,看着我父亲说出三个字:根没了!

父亲夹菜的手顿时僵住,脸上的笑容消失:“啥时候没的?”

“刚没!”大伯起身。

父亲催我把他俩送回村子,直到上车才明白他们说的“根没了”是什么意思,二爷爷走了!

开着车翻过山梁我浑浑噩噩的大脑才恢复一丝清明,路上漆黑一片,小时候每次被父亲教训完总会往奶奶家跑,翻过山梁,白天看到的是缕缕炊烟、晚上看到的是一盏盏灯光,而如今只能看到几颗星星。

四公里外的一颗星最为明亮,星里闪烁着一张熟悉而又模糊的脸,这张脸直到消失也没离开村子。

车停在小院门口,已有人先一步到达,看到大伯和父亲下车立即迎了上来。

“大哥,根没了!”

“根没了!”

“根没了!”

几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红着眼眶,一遍接着一遍说着这三个字,我跟着他们走进院子,小路两边还像以前那样种着各种蔬菜,小时候来二爷爷家吃饭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他拔菜。

房子不是以前的房子,最早以前是三间土坯房,后来村里人筹钱建成了砖房。工作以后,几个小伙伴商量在镇上给二爷爷买套房,可二爷爷说什么也不去镇上住,说他走了根儿就没啦,如今根儿真的没了。

进屋之后左边是灶台,右边是橱柜,来二爷爷家吃饭可以但是得帮他干活,几个小伙伴分工明确,背柴、烧火、洗菜、洗碗一人做一样,用二爷爷的话说就是去别人家做客要有眼力劲儿,不能干坐着得帮主人干点儿啥,这样请吃饭的人高兴,你吃的饭也香。

右边屋子是二爷爷的卧室,左边屋子是他的储物室,刚进卧室的几位长辈突然跪在地上看着躺在炕上的老人放声大哭。

“二叔,我们回来看您啦!”

“二伯,您咋说走就走呀?”

我跪在门槛外鼻子发酸,老人睡得很安详,双手放在胸口,手下捂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随着时间的流逝,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院子里的哭声断断续续从未停过,而且一直重复着那三个字:根没了!

火红的太阳从天边露出头,烟囱里又冒出了烟,白色的孝帽子和天上的几朵云遥相呼应,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面前晃动,这一瞬仿佛又回到年少,每年过年的时候二爷爷家都这么热闹。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发小儿来到我的身边,问我要不要去村里走走,于是我便和他离开了小院。

“二爷爷一走,以后村里就没人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看他一眼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和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突地停下脚步指着脚下:“还记得吗?小时候这里有口井,每天早上和太阳落山前人们都在这排队挑水!”

“记得!”原来陷入回忆的不止我一个。

他转身看着旁边的院子:“以前,不管谁家有事村里的人都会帮忙,不像现在,家家户户都用砖头封着门窗!”

“那时候真快乐,真幸福!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反而快乐越来越少了!”他又说。

“年少不知愁滋味!”我只能用这句话回应他,抬头看向远处的敖包山,“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已经和山融为一体,这几个字从我记事以后就有,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摆的。

七八岁的时候,每年五六月份都会祭敖包,全村人都会爬上这座山,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等到十来岁就没有了,肉也吃不上了。

我俩在村子里乱转,应该说是我陪着他散步并回忆以前,可惜记忆还在好多东西都消失了,例如村前清澈的小河、草场里冰凉的甘泉、甩着尾巴吃草的马儿、还有童年的我们。

出殡的队伍排成了长龙,哭声在两座山之间回荡,当二爷爷融入大地的时候,哭声冲上了云霄。

平整的土地上出现一个土包,二爷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人生不过百年,终究有一天会尘归尘土归土,我走的时候不许哭以后也不要想!

“等下再走!”大伯突然站在墓碑前大喊,准备离去的人们停下脚步。

他红着眼睛扫视众人:“从今往后我留在村里,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头子还行,每次回村就过来看看我!但是,还得按二叔的规矩来,不能二叔走了规矩就不遵守!”

“谢大哥!”

“谢大伯!”

……

刚刚站起来的众人又跪在了地上。

车走了,人散了,大伯搬进了二爷爷的房子里,后视镜里,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在夕阳下与天空相融,水泥路又分出岔路,路的尽头是一个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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