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不过,多年前的我可不这样认为,那时感觉自己不但是一座孤岛,而且还暗自以为说不定哪天就沉没在冰冷无望的大海里。——自题
1970年,实际只有小学四五年级文化的我,被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裹挟,稀里糊涂走上“知识分子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道路,进入一座内部采用建设兵团建制的塑料厂。工厂坐落在江西省新建县县城边上的一处空旷地带,前高后底的门前,是一条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双车道公路。由于工厂前身是省重点监狱的原因,高高的曾经架设过电网的围墙附近几乎没有人家,后面更是一大片平坦空旷的开阔地,戈壁滩般白茫茫的地面,几乎没有植物。
刚进工厂,我就被分配到全厂最脏、最累、最靠里,地势也最低的电木粉车间。东西走向的厂房,一头是存放原材料的库房,一头是储放制成品的库房,中间是长方形的加工车间。我们进来前,重罪服刑的囚犯们就在这里干过多年,墙面、屋顶、玻璃窗和各种线缆上,布满了灰暗岁月重重叠叠壅积的粉尘。地面尽管每天下班都打扫一遍,但一开工,立刻又粉尘飞扬,肮脏不堪。
那时的生活,单调的像驴拉磨,在宿舍——车间——食堂——厕所之间循环。下班后回到宿舍,除了睡觉、聊天、发呆,就是看几本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哥哥姐姐们学过的语文、算数书,没有人教,看了多遍依旧似懂非懂。
最大的快乐是星期六,从繁重、单调的一周劳累中解脱出来后,哼着革命歌曲,把满头、满脸、满身的黑色粉尘用肥皂以及刷子细细搓洗干净。晚饭也顾不上吃,花一个多小时坐公交车转两趟车,从这边的县城经由市区回到位于那边县城的家。有时,因为倒班休息时间短,回家不合算,就约几个人去市里闲逛,逛到临近饭点赶紧往回赶。兜里没几个钱,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物品几乎都凭票限量供应。
无聊困苦的日子里,除了一锅端发配的发小同学外,我认识了一位在一个车间但不在一个工班的朋友,二十出头,大我二三岁的样子,说话缓慢,举止儒雅。尽管已经过去四十多年,我还清楚记得他的模样:颀长匀称的身材,白净微微偏圆的脸,两颊皮肤润润得有些发亮,微挺的狮子鼻,两道鼻翼沟斜插唇边。交往了一段时期之后,曾经有人把我叫去警告说,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他是“黑五类”,家庭出身资本家(从来没打听,也没问过他,所以一直弄不清是他家哪一辈的事),走太近对你没好处。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平时在一起,他很少有笑容,几乎见不到大笑。高兴时,多是那种绷着嘴唇似笑不笑的表情,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苦苦的悲凉、忧伤、无奈的意味,右嘴角边上的脸部,时不时会神经质地抽动两下。也才明白,他身边几乎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跟他靠近,就是一些长相明显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对他都作出一副躲避、嫌弃状。
我并没在意,也无意放弃。我坚持我的感觉,他是一个正直、聪明、义气的人,除了抽自己买的烟外,没有任何其他不良嗜好,起码对我,胜过朋友,情同兄长。后来,他可能看到我一天到晚翻看那几本课本,就悄悄问我想不想看其它书。我问什么其它书,谁的?他说是家里偷偷藏下来的,差不多都是小说,一些还是外国名著。
参加工作前,由于家里大部分时间处于贫困状态,根本没有闲钱买书。除了上学时的课本和不多的几本小人书外,一套看了十多年,书皮都磨破的《十万个为什么》算是大部头了,不要说外国名著,就是一般的小说也买不起。所以,很多各个年龄段应该看的课外书,因为没钱买,基本与我无缘。突然听他这么一说,犹如眼前出现一座金矿,高兴得想抱住他亲一口,立刻表示想看。
他说好,但是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必须按他交给我时规定的期限,也就是薄的一两天,厚的最多一个星期还给他;二是只准我一个人看,不准转借给任何人,上班、不看时要收藏好,最好放箱子里锁起来,避免被其他人看到出事。我当即接受并“天诛地灭”立誓答应他。
随后,他利用各种机会,回位于市里的家,冒着那个荒唐年代随时可能出现的风险,普罗米修斯般源源不断盗来火种——包括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普希金、莫泊桑、歌德等外国著名作家,巴金、丁玲、杨沫等中国名家的著作——偷偷交到我。看完后,他再悄悄回家换书。前后长达半年时间,看了多少书说不清,反正直到他“抱歉”地说,书被我看完了。这段时期的所获,极大地温暖、慰藉了我饥寒交迫的心灵,照亮、激活了我灰暗无望的人生,也奠定了我后来这么多年文字的基础。
后来,我不知深浅地做了一件极端愚蠢的事。幼稚地想帮助、保护别人,反而成拙被出卖,让自己陷入牵涉到外部社会的巨大风险——有人恶狠狠地放风说要收拾我,卸我。虽然从小到大,我是在一种半封闭性的环境中长大,但也知道话中的含义,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杀气,一股带着社会江湖味道的凶险杀气向我袭来。我不知所措,害怕后悔却不知该怎么办,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不安状态。
不久,弄不清他怎么知道了,皱着眉问我怎么回事,怎么惹到他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问,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茫然地摇摇头,很无辜地说不知道。随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听完后,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这里有些人,你们外来的不了解底细。咱们是朋友,我跟你说是为你好,怕你受他影响,把你带坏,你没必要再去劝告别人。别人愿不愿意跟他好,那是别人的事,并且别人已经跟他好到什么程度,你又不知道。所以,你不该管这种闲事,你也管不了。有时候,好人也不好当,当不好就当成坏人,惹麻烦。不过,你不要怕,不会有事的。”一席兄长般朴素直白的教诲,让我受益了一辈子,至今。
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件事,想起当时醒悟的一句话:没头脑的善良,其实是一种愚蠢——天真的傻瓜。
当天,他专程跑回市里一趟。过了两天,他安慰我说,没事了。我已经警告他了,如果你有不测,不管是谁干的,我都拿他试问。我心里明白,背后,他肯定为我操了不少心,下了不少功夫。随后的日子,那股杀气确实收敛不见了,放风的人,见到我也是很客气地点点头。生活,无形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我还是心有余悸。白天走路,身后一有动静,都要多回头几次,夜晚更是很少出门。
事情过去很久,跟他有意无意聊天,我才从侧面了解到一些内幕。但他每次都是说到为止,我懂规矩,也不想打听太多。具体的,过去多年已记不太清,只有片言只语,什么南昌罗汉,有个叫凳子的出面,是把兄弟什么的等等。
说起来,他也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会好几套拳路。据他说,他很小就拜师学拳,这么多年一直没断过练习。他曾几次打给我看,噌噌有声,一套下来,差不多要二三十分钟。冬天脱去外套、毛衣的他,额头上也会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具体都是些什么拳,我忘了,只记得其中一套叫长拳,他曾经让我学,但我太笨,也没心思学,开了个式子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由于工作变动、通讯不便等原因,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但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深记于他,我相信,这样至诚到“两肋插刀”的朋友,无论是谁,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