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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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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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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

四十多年前,二十郎当岁,我在一家流动单位下属的汽车修理厂当工人。工厂连同住房建在宁国县河沥溪镇外一片空旷土地的斜坡上,北高南低。四周没有围墙,用带刺的铁丝网上下几道一圈,就自成一方天地。北面的铁丝网外是一片小竹林,竹林旁有一户人家,南面紧挨一条东西向的公路。

公路向东,绕过一个不大的丘陵坡,是七八公里外的县城。西去一公里多的路对面,有几家从上海迁来的“三线”厂,厂名是813、683之类的数字代号,弄不清是做什么的。偶尔跑去转转,一是看电影,一个月似乎有个一两场,出海报,露天挂银幕,随便看。二是买绍兴老酒——大号酱色毛毛糙糙粗瓷坛装的那种,一坛50斤,记得好像是甩上三张半当时最大面额的钞票,就可以抱回宿舍,美滋滋地过酒瘾。

当时,正处文革欲了未了时期,加上住地偏僻,业余生活十分枯燥。除了打牌、下棋、侃大山,就是吆五喝六地喝酒,麻痹自我。身边都是一身蓝工作服的大头工人,不管年纪大小,四五人、六七人,床挨床,挤在几栋油毛毡盖顶、竹笆摸泥当墙的小平房里。房屋之间墙上面的一截,从头到尾还是空的,传声基本无阻拦,大点声说句话,放个响点的屁,至少左中右五间屋的人都能听得到。最头疼的是家属来探亲,本来就惹得饥渴难耐的单身汉们“上火”,晚上稍一有动静,火上浇油,第二天说笑准会找上门。

平时,大家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下了班,没处去,没人管,况且谁也不愿意管。只要一个屋里有喝酒的动静,总会有人端着饭菜,提着酒过来凑热闹。尤其是冬天,更想借酒过瘾取暖。两瓶白酒往小饭桌上一放,简单求快的小吃,把食堂打来的几盘菜一聚,算一桌。不怕麻烦的想大吃,拎起每个房间都有的铁锅往炉子上一架,倒上水,挑几筷子猪油,切两块姜,扔几块猪、羊、鸡、鸭之类肉块或骨头架,油、盐、酱、醋等调料一加。开锅后滚上几滚,再抓几把小青菜,掀几片大白菜帮子随便撅几段往里边一扔,就可以兴致勃勃地开喝啦。

喝着喝着,常常就喝成了流水席,走的走,来的来。还有就是几个人一喝高兴就较酒,喝得不服、不高兴更较酒,所以,几乎一喝必较,较来较去就喝高。一喝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心理和处境,导致醉酒有不同的表现。有如丧考妣嚎啕大哭的,有面带桃花看什么都想笑的,有一声不吭随处一躺鼾声如雷的,有絮絮叨叨拽着人诉苦说心里话的,更有严重的,凶巴巴拧着眉头,看谁都不顺眼,似乎只有找茬掐死一个才更过瘾。

我有点酒量,也喜欢喝,虽然日子因此过的是罗锅上山——钱紧,但还是挤吧挤吧省些钱买酒喝。我喝酒有个“好”毛病——不挑酒。红黄白啤汽“五项全能”,似乎什么酒都能喝,不像有些人光喝白酒等一两样,我是掺着喝、轮着喝都行。不但没事,还觉得过瘾。不过,有酒瘾但酒量不是很大,所以,动不动也会喝高。一喝高,弄得不好,不是自己丢丑就是让别人出丑。

有一次最严重。记得是秋冬时节,寒气渐渐逼人的一天,正好是周六。傍晚下班,同工班的我们三个人凑到一起,一瓶白酒,一暖瓶热黄酒,还有两瓶啤酒,开了个食堂菜和自购菜混搭的“火锅席”。热热闹闹地喝了一个多小时,酒已所剩无几,隔壁房间过来两位,嬉笑地问我们喝的怎么样,过没过够瘾?几句话“不合”,借着酒劲,我当即豪气万丈地撂过去一句,“不服来战。”对方立马应战,说,“好,你等着!”

出门再进来,一人拎着两瓶他家乡的“泸州老窖”,一人拎着两瓶红酒。还好,我这里还有几大段猪排骨和两颗大白菜,再加点水和油盐酱醋,又弄成一锅“下酒菜”。我们三个人中,有一个客气地说了句“让位”,晃着身子走开,衣服都没脱,躺到床上拉上被子就睡下了。剩下我们四个人,刚好桌子一边一人重新开喝。

都是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工友,他们说你们喝不少了,我们不欺负人,我们俩每次都一满杯,你们俩半杯。喝着喝着,从头喝过来的另一位直喊渴,刚好我的手边有个搪瓷缸子,拿过来,就近在桌子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缸水。他接过去咕嘟嘟一气干完,说了句“实在不行了”,也拱到床上去。剩下我们三个人,直到后半夜,把酒、菜全部干完,才满意散伙。

朦朦胧胧醒来,口干舌燥,像是刚跑完马拉松一样,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睁开眼,骇然发现床前有三个人,正直愣愣地看着我。除了同屋的两位工友,还有一位是厂卫生所的大夫,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坐着给我把脉。我困惑地看着他们,惊奇地问大夫:“你怎么在这里?现在几点了?”

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说:“现在是晚上十点多了。你醉了一天一夜,怎么叫都叫不醒。从下午到现在,我几乎都在这里盯着你,生怕你醉得过不来。”

“什么?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这么长时间?”我脑子还不太清醒,调转目光看向两位工友,他们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夫摸了摸我的前额,扒开我的眼睛看了一下,起身“意味深长”地说:“好了,没事了,我回去了。你也该收拾收拾了。”

看着大夫匆匆出去,我闭上眼睛又想睡,却被不知哪里传来的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想吐。“这么难闻,是不是谁在屋里大便了?”我抬起身张望,突然感觉味道似乎是从身后传来的,吓得掀开被子,立刻跳下床。回头一看,墙上、床边、褥子上,出现大片、大摊的呕吐物,有的还带着血渍。这时,我才醒悟过来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大夫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同屋的两个人为什么也匆匆跟大夫出去,没再进屋。

第二天,前晚酒桌上说口渴,我舀了一缸子水给他喝的那位来找我“算账”,说我暗害他。原来,桌子边的桶里当时装的是我们洗肉、洗菜、洗手的肥皂水,我稀里糊涂从里面舀了满满一茶缸,他稀里糊涂接过去全喝完,说现在想想就恶心得要吐……

这时我才想起,那天,就在水擦过眼前的瞬间,我心中曾闪现一个奇怪的念头:缸子里的水怎么白白的,像一杯稀释的牛奶?正要低头看时,却被对面邀酒的呼声打断。在他接过缸子一饮而尽的同时,我的念头也跟着那缸水一并无形消失。直到现在他苦着脸问,我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但不敢说,生怕节外生枝,没事找事。

过后不久,我特地买了瓶好酒,去卫生所感谢大夫。不为别的,只为他崇高的献身精神,在那么难闻的气味里,陪我好几个钟头——同屋的两位工友,把大夫一个下午救治、看护我的详情,告诉了我。

大夫笑呵呵地招呼我坐下,听完我的来意,很“客气”地说:“你呀你,拎着酒瓶子,不要命了,还喝?”

“这酒是给您的。”我把酒放在桌子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当然要命,可该喝还得喝呀。”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告诉我,“你真把我吓坏了,一直犹豫是不是要送县医院去醒酒抢救。”

“那天,你已经是深度醉酒,后来都吐得带血了。不过,还好你吐出来不少,不然……”他迟疑着,没有再往下说。“酒你拿回去吧。不是不能喝,要尽量少喝,不要多喝,更不要像上次那样喝,喝多伤身,百害无一利。”

“行。你把酒收下,我就听你的,绝不再多喝。如果你不收,我还要多喝。”我笑眯眯地“威胁”他。

到最后,酒,他坚持不收,是情操。

到现在,酒,我仍旧在喝,但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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