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力

“伊力”是我少年时期养的一条狗。50多年了，还依稀记得它的模样，个头大大的，背上的毛是棕色的，有点像狼狗，但不是狼狗，性格比狼狗温和的多。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家在南昌县莲塘镇。记得是春季的一个周末，我和弟弟到县城附近的江西农学院去玩，路过一户人家时，听到有小狗“嗷嗷”在叫，好像不止一只。你来我往，一声高一声低的，像不服气在吵架。循着声音来到一个狗窝前，伸头朝里一看，一群毛茸茸的小狗正不停在动，特喜欢。刚好小狗的“家长”不在，随手抱起一只，往家一路狂奔。本人生来胆小，不擅于拿别人的东西，怕狗“家长”撵，更怕狗主人追。

家住四楼，回来就忙开了。先腾出一个纸箱，把小狗往里一放，立刻跟弟弟出去找砖头，然后，再把成摞的砖头往楼上搬。上下十几趟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兴冲冲忙得中午饭都顾不上吃，终于在家里阳台的一角，给小狗搭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新家。经妈妈同意，把家里的一个旧草席铺在了狗窝里，又出去捡来一些松软的稻草垫在席子上。

小狗一定很喜欢这个新家。因为它第一次进去后，四周嗅嗅看看检查了一番，似乎对我们的工作质量很满意，稳稳地趴在里面不肯出来，小脑袋左歪右歪地看着我们，好像在说：“你们忙来忙去不累呀，像我这样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几天后，熟悉了，它也一定很喜欢我这个新主人。只要一见到我，就又蹦又跳地往我身上扑，像只“狗蚤”。我板起脸跺脚吓唬它，它也不怕，最多到旁边打个转，又摇头摆尾跑回来缠我。

我和弟弟凑在一起，琢磨着给小狗取个名字。连想了十几个，这个那个的我们总感到不满意，小狗也不接受，每次叫它都装作没听到一样，低着头不睬我们。后来，上课时听老师讲到新疆的伊犁河，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伊力”两个字既顺口又洋气，回家就给小狗用上了。小狗好像也听着耳顺，仰起头看着我们，几次它就晃着尾巴同意了。

刚来时，“伊力”还小，像个刚开眼的孩子，外出看到什么都新鲜，都好玩，到处乱跑。见人就跟过去，尤其是小女孩，细声细气对它好一点，就“贱嗖嗖”地又蹦又跳，忘乎所以地以为自己一步进化成了男孩，不断扒脚后跟讨好人家。有时喊都喊不回来，被我一顿凶巴巴狂吼不得不往回走时，还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频频回头张望，弄得我都替它脸红。

后来，看它太“傻”，怕被别人抱走，骚扰、吓到别人，也怕它跑远走丢，每次带它出去，就用一根绳子拴在它的脖子上。它不喜欢，有抵触情绪。动不动就来脾气，发犟，偏不跟我走，拽它，它还身向后蹲，四条小腿斜斜地杵在地上跟我较劲，勒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也不认输。气得我骂它“狗东西，勒死算了”，赶紧往前走两步，直到我慢慢收拢绳子，在它小屁股上打两下，不管疼不疼，它都会夹起尾巴“嗷嗷”叫两声，才算老实。

“伊力”大了以后，经常和我形影不离，出去玩游戏、钓鱼摸虾、游泳它都会跟着，很乖。有时也跟我下水，我曾经潜到水下看它在上面游，四条腿划桨一样来回倒，才更加理解什么叫“狗刨”。有一次，我趴在河面上“装死”，它过来拱拱我，看我不动，咬着我的裤头就往旁边拽，气得我立马起身要打它。狗东西，比我还坏——趁机把我的裤头一下拽到了膝盖，黑白分明的屁股整个露在外面。还好我反应快，出手更快。不然，很可能光溜溜要在水里泡六七个小时，天黑后才敢上岸。并且，老大不小了，还要想法折几根荷叶，前后遮挡一下才好回家——这是一次在河里跟同伴打闹，疯得连裤头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换来的经验。

一年后，“伊力”出落成“器宇轩昂”的小伙子。外出总是支楞着耳朵昂着头，双目炯炯有神，叫声浑厚响亮，焦糖色的背毛上了油一样，平滑锃亮。它还学会了“察颜观色”，只要我一声口令“走”“坐下”“慢点”“回去”等，它立马服从，我越发喜欢它，不无骄傲地领着它到处游玩。因为聪明、懂事，有灵性，从不惹事，所以，我没再用绳子拴过它。它时常还自己跑出去玩，似乎也有时间观念，常常是家门前的学校放学铃响过，我刚走出校门，它就摇着尾巴跑来，接我一起回家。

可是，后来我发现它有些不对劲，动不动头朝后原地转圈，用爪子使劲地挠身子，好像哪里不舒服。我以为它身上有寄生虫，可是，细细检查了几次也没见到。之后，它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不振，有时，趴在窝里半天不动，撵它也不愿意出来。问它，它又说不出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副泪汪汪的样子，眼角还开始出现一坨一坨的眼屎。

“伊力”到底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跟同学和玩伴们聊起“伊力”的情况时，有一个玩伴悄悄拽了我一下，跑到房屋拐角没人的地方，偷偷告诉我，你家“伊力”被别人打了，打了好几次，用气枪，追着打。这时，我才明白“伊力”病怏怏变瘦的原因。我觉得不可理解，就追问这个玩伴，他为什么打我的狗，玩伴说出了一个直到现在想起来都十分无语又好笑的原因——老师喜欢我，不喜欢他，他心里有气。

回到家，我抱起“伊力”查看，这才注意到它前胸后背竟然有好几个小小的枪眼。我知道，铅弹一定还在“伊力”身体里，它一定十分难受，几次想帮它把铅弹取出来，可一碰到伤处，它就“翻脸”跑开，不让我弄，我只得放弃。现在想想，当时要是找个兽医给它看看就好了，即使花不起钱，给兽医钓个三五十斤鱼抵账没问题。

一天下午，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闲看，“伊力”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显得十分烦躁不安。我弯下腰，轻轻抚摸了它一下，它抬头看了看我，突然作出一个让我终身难忘的举动——就在我眼前，它径直穿过阳台护栏的空隙，飞身扑下四楼——自杀了。

惊慌失措的我，伸头向楼下望去，“伊力”躺在地上还在动，但没有叫。我反身狂奔下楼，蹲下，流着泪看着奄奄一息的“伊力”，它的眼睛也在直直地盯着我，像在告别，肚子一鼓一鼓地倒气，但很快就不再动，眼睛逐渐失去了光泽。

失去“伊力”很长一段时间，每当看到和它差不多的狗狗，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但我再也不想养任何动物了。因为，生离还好，死别，太令人伤心了，烙印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