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水果区,发现一位女营业员正聚精会神在一个大塑料盒里挑挑拣拣着什么,悄悄靠近一看,不禁眼前一亮——花姑妞。尽管跟她五十多年没谋面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薄如蝉翼的淡黄色外衣,蒙古包一样拢成灯笼状,小心翼翼裹着一颗珍珠般滚圆的青涩或羞红。也许正是因为她像一位镇日躲在纱帐中的豆蔻女孩,东北老家的人们给她取了一个富有乡野诗意的名字:“花姑妞”。
“花姑妞”,虽然至今我仍习惯这样称呼她,可是在我理性认知中,“花”字跟她一点都不搭。我想,当初人们之所以给她取名“花姑妞”,很可能是借姓,把她看作跟“花木兰”一样勇敢无畏、不避风雨的乡村女孩而已。无论是“急走追黄蝶”时的嫩绿,还是“人面映桃花”时的嫣红,她朴实无华的外表,规矩无邪的身姿,给我最大的感觉是,更像“有女初长成”的邻家小妹,娇俏率真,美丽清纯。
忍不住心头勃发的欲望——经营业员同意——捡起一个剥出果粒放在嘴里。先用舌尖触摸她光滑细腻的体肤,细细感受她清新自然的气息,然后,把柄口调整到朝里的方向,牙齿切下的瞬间,一股幽幽淡淡的酸甜味,像是冲开记忆闸门的激流,把我带回到遥远的过去。
六十年代初,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千家万户都在饥寒中挣扎,我的家亦不例外。我们兄妹四个,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二三岁,像整天张着小嘴要食的雏燕一样,都长着一个似乎永远填不饱的肚子。爸爸到月寄来的连最低生活都保障不了的几个钱,还时不时被奶奶收到后截留,拿去买烟抽,买酒喝,所以,无论面黄肌瘦的妈妈怎么算计,我们的生活总是处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
多年后,母亲还多次提起,每次,她揭开锅盖,发放用少之又少的玉米面或高粱面掺野菜、树叶做的窝窝头时,一人一个或两个,不懂事的我们都抢着用大碗来装。还有,不厚道的我们曾经用“咬月牙”的方式,“骗”妹妹手中的窝窝头,尽管是玩笑,却是真咬。看到手里的窝窝头瞬间少了一块,发觉上当的妹妹顿时气得哭。可是,当母亲责骂我们时,她却挂着泪,举起窝窝头让我们咬……
那时的家,也就十几个平方,在吉林省长春市宽城区的边缘,用破砖烂瓦搭建,四周是大片原野一样的土地,以及稀稀拉拉的一些建筑。总感到吃不饱的我,一有空闲,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外出,想方设法找些吃的填填肚子。树上、草中、地下甚至包括垃圾堆,都成了觅食的方向。甜甜的草根、槐花,嚼起来黏黏的榆树叶以及榆树皮,掘地三尺找到别人遗漏的几个花生或一个半个红薯、马铃薯,掉在地上烂了的茄子、西红柿,商店丢在外面的铁桶里没刮干净的甜酱,都成了充饥的宝贝。
正是那时,我认识了大名鼎鼎的“花姑妞”,裹着淡黄色到橘红色灯笼状的外罩,成串挂在枝头上,像一群坐在罗纱轿中出游的少女,顶着碧绿的叶伞。尤其到了大面积成熟季节,在田野里深黄浅绿的枝叶衬托下,她殷红的心形外罩格外抢眼,很容易找到。
也许是多年人工筛选培育的关系,印象中的花姑妞,个头远没现在超市里卖的这么大,起码像黄豆和豌豆之比,小上一号。颜色好像也深一些,没有现在这么娇艳、轻佻,味道似乎也更淡一些。那时,横扫一大片,满嘴冒浆地吃腻了,就从草丛中拔一根针一样的细棍,从柄口处扎进去,把里面的果浆和细小的果粒轻轻挤出来,清得只剩下一张完整的皮,再把它放在嘴里,吹鼓的同时会发出“吱吱、啾啾”的声音。
从超市里出来,美美满足了“久别胜新婚”的热切期待后,我去路边的饭店要来一根牙签,轻轻扎向花姑妞的柄处,刚挤了 两下,皮就开裂了,舍不得扔地吃掉。又拿出一个照前处理,结果,不是破就是漏,足足试验了上十个,就在信心和耐心几近消磨殆尽之时,终于成功掏空了一个。立马用手顶着吹鼓,可是,一路上翻来覆去,除了嘴唇发出几阵难听的逗小孩子撒尿的嘘声外,花姑妞壳怎么都不响,直到过度用劲的一口气,把它喷到了地上。
现在生活好了,早已告别单纯为填饱肚子而奋斗的年代。一些曾经吃过的野外的东西,不但从眼前消失,而且从记忆中慢慢消褪。只是某一日,偶然看到它的模样、闻到它的气息,乃至听到它的名字,像一根火柴点燃流失已久的记忆。我们又会把这些东西从脑海里钩沉出来,连同跟它相关的星星点点的人或事,一并水落石出般浮现眼前,带着唏嘘又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