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建南的头像

王建南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0/18
分享

左丞之死

“谁的铲?打到人了!”

听到喊声,贺秋风顿时打了个冷战,伸手一摸,刚才放在井口的那把铁锹不见了。低头一看,十几米深处的井水似泉,正往上喷涌,一把铁锹浮在水上打旋。尽管辨识得不太清楚,可他还是认了出来,那正是自己亲手设计的“骷髅”锹。

水面一侧的井壁上,出现一个洞窟似的台沿。台沿上站着几个人,正探头探脑朝上,比比划划说着什么。贺秋风虽然对台沿没印象,可又确定不了刚才是否注意过这片井壁。他俯身侧耳向下听了听,除了嗡嗡的水声,其它什么都听不清。

“看来,是那把锹惹祸了。”

贺秋风已经上到井口,正准备跳出井外。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回身向下,双脚点着井壁上的凹槽,几乎是滑行来到井下,跳上台沿。

迎面站着四个人,三男一女。

女子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出头。身穿一件白色没脚长旗袍,绣着浅蓝淡青碎花的斜襟上,镶着一排粉色蝴蝶盘扣。头顶整整齐齐梳着一个高发髻,发髻上除了一根隐约可见的白玉簪根外,还平平插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凤鸟步摇。可能是脂粉擦得过多的缘故,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两道精心描摹的长眉,斜斜插入鬓角。

女子身后,站着三个双臂都盘在胸前的彪形大汉。三人无一例外,都剃着圆滚滚的光头,头皮闪着铮亮的青色,虎虎生威地审视着贺秋风。

“锹是伊的?”女子指着水面上的那把正在打旋的铁锹,皱着眉心问。

贺秋风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透过几个人的缝隙,他看到台沿深处躺着一个女人,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散落在地上,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蹲在那里忙碌。

“打到她了?我可以过去看看吗?”贺秋风问。

女子没吭声,面无表情侧身向一旁让开半步,她身后的三个人,几乎同步移动到了女子身后。贺秋风略微一笑,拱拱手表示感谢。

来到地上女人的身边,就见她满脸血污,额头上盖着一沓纱布,一位胸前印有红十字的白大褂正使劲用手压着。纱布边上,暗红色的液体不断渗出,汇在一起顺着额角滴滴答答地落到湿漉漉的地上,洇出一片暗红。

贺秋风感到身后有人在靠近。扭头一看,是那三男一女来到身旁,其中一个男人手上横握着一把短柄铁锹,横奓着架势,像是一位随时准备取人首级的将军。锹面上方并排有两个圆洞,稍下正中是一个长三角和一个小长方孔,构成一副人面骷髅状。

贺秋风站起身,看到那个握锹的男人,正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中不禁一悸。赶紧把目光移向另外三人,用眼神探询他们的来意。

女子杏眼含泪看了看地上的女人,对着贺秋风苦苦一笑,轻启红唇,凄楚地叫了声“姐夫”。

“姐夫?”贺秋风像被马蜂蜇到鼻子一般,浑身一抖,嘴巴半张半合地看着女子,心中不禁犯起嘀咕,“跟妻子结婚二十多年,从没听她说过还有个妹妹啊。嗯,很可能是她认错人了。”

“小妹妹,平白无故的,可别这么叫。还好我妻子不在这里,否则我跟你……不是,是跟她……也不是,是跟我妻子……嗯……是跟你们,都扯不清了。”

女子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缓缓道:“姐夫——伊就是姐夫贺春风,我没叫错。”

她扭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对贺秋风说:“姐夫,她就是伊的家妻,我的三姐,乔燕月,我是她的六妹乔鹂月。”

“什么?不可能!”贺秋风心里惊呼道。地上的那个女人虽然看不清面貌,可是身形摆在那里,就是把妻子劈成两半,还比她厚不少。

“小妹妹,你真的认错人了。不说长相,就是身材、年龄、穿戴也没一样能对不上啊!而且,我也不叫贺春风,我叫贺秋风。”

“姐夫,伊可是当朝一品的左丞大将军啊,难道这……伊都不记得了?”

“当朝一品?左丞大将军?哪八百年的事了!”贺秋风想笑。可是,看着眼前这位一脸哀伤的女子,她身后三个白粗布、短打扮的黑胖大汉,再瞟瞟那三个仍在低头忙碌的“白大褂”,他笑不出来了。

看着眼前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贺秋风想起一个词——穿越。然而,到底是他们穿越过来了,还是自己穿越过去了,他一时弄不清。他伸手到屁股口袋里,把手机拽了出来。一按,灯闪了一下,可是,屏幕还没打开就“咔嚓”一声关机了。之后,任凭他怎么按也打不开。他困惑地晃晃手机,耸耸肩,一时没了主意。

“哦,姐夫,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和姐姐的三个哥哥,虎阳、豹阳、熊阳,也是伊的三个舅哥。”

“什么!”贺秋风眼前一黑,一腔冷血从胸腔直奔头顶,似乎要把天灵盖冲开。

“姐夫,伊没事吧?”

一股冷气钻进贺秋风的左臂。他晃晃头,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旗袍女子正抬手扶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之情。

“小妹妹,你……我……”贺秋风站稳身子,看着那把惹事的铁锹,思绪凌乱地低声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弄不清锹是怎么掉下来的。”

“姐夫,那么高掉下来,我们没谁认为是伊故意的。要怪,只怪姐姐没注意。”女子苦着脸摇摇头,又自言自语道,“唉,轮回复轮回,一命抵一命,该怎么就是怎么,逃不掉也躲不过啊。”

“小妹妹,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伊的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姐夫的福气好,已经到世上走了两遭,可姐姐到现在还在这里眼巴巴地等轮回呢。”

“轮回?”贺秋风挠挠头,一脸茫然地说,“小妹妹,你、伊说的我真弄不清,我只知道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二十一世纪?”女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既然伊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我从头告诉伊,也许伊慢慢会想起一些往事。”

“那时,我们是邺老国的子民。国家虽然不大,方圆不过千里,兵丁不过万余,但由于处地四周都是山,成为国家边关的天然屏障。跟外界直通相连的,只有横贯国土的邺老河,但上下边关都有重兵把守,且在河两岸的山坡上设置了大量的滚石,必要时可以消灭擅自往来河上之船,封锁河道。因此,跟外界的交往少之又少,国家和百姓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

“伊不是我们邺老国人。是一具从邺老河上游漂下来的‘死尸’,在一处河弯来来回回打旋。有人发现后感到不吉利,把伊往河中间推去,想让河水把伊冲走,可是伊顺流出去没多远,又漂了回来。反复几次都是这样,以为老天有意把伊留在我们这里,就把伊打捞上岸,找了一块向阳的坡地埋了起来。

“埋伊的五个人拿着工具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哇啦哇啦地喊叫,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踉踉跄跄跑来的正是刚才埋进坑里的伊,头顶、脸上、身上沾着泥土,瞪着眼,双手向前伸着,像要抓人一样。五个人心惊胆战地跑了一段距离,想想不对,光天化日之下,我们是五个人,手上还拿着锄、铲,为何要怕伊一个?就停下来等伊,其中的一个人,就是五哥。”

女子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一个人。“五哥,当时的情况还是伊跟他说吧。”

“好。”被称作五哥的人点头应道。

“那天,我带一队甲胄巡河。走到河弯附近,有人跑来报告说前面有一个‘河丧’,而且,好像不是我们的人。”

“我们把被水淹死的人叫‘丧’,在河里淹死的叫‘河丧’,在水塘里淹死的叫‘塘丧’,在水坑里淹死的叫‘坑丧’。”女子在一边插言,贺秋风赶紧点头示意明白。

“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瓮声瓮气的五哥,竟露出孩子般的赧颜。“听说是个外来的‘河丧’,我马上来了兴趣,让副手带着队伍继续去巡河,我带领四个甲胄跟着报信者前去查看。发现他的判断果然不错,就凭‘河丧’一身黑衣就知道不是我们邺老国人,因为……”

“我们邺老国人,崇尚白的云,黄的土,蓝的天,讨厌黑的地下黑的夜。从来没有人穿黑衣服,就是死去的人也不穿。认为穿上黑衣服既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更投不到胎,魂只能永远悬在半空中,被风吹雨淋。”女子轻声插言道。

听兄妹俩说话的过程,贺秋风发现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哥哥怕妹妹,而且怕得厉害。妹妹一张口,哥哥立马就闭嘴,一脸毕恭毕敬的神情,直到她点头示意,才接着说话。

“不管是从哪里来的,也不能再泡在河里,太恶心了。下游不知有多少人正喝着河水呢,王宫用的水,也是从这条河引过去的。

“我命令两个甲胄下水把伊捞上来。抬到离河四五百步远的一个山坡上,又从附近住家借来铲、锄,挖坑把伊埋了进去。后来,就像妹妹说的那样,伊追上我们,确实把我吓够呛。不过,我们邺老国一直有个说法,到阴府走一圈又活过来的人,都有通天魔力,是不死的“神人”。我赶紧把这一发现报告给国王,也就是我的父王。

“父王立刻召见了伊。可是,因为伊说话像鸟叫,左比划右比划,还是弄不清伊说的是什么,从哪里来,是哪里人,为什么掉到河里。只猜测伊是不小心跌落到河里。父王看不出伊是个什么样的“神人”,说是我打捞上来的,就把伊赏给了我。但是,伊后来表现的技艺让我惊讶不已。伊竟然轻易就制作出了三发、五发弩,排弩,射石车,爬山虎等一些奇能武器和用具,使我们的军队力量成倍增长,顿时被父王另眼相看,再次认定伊是‘神人’。”

“为了能把伊长久留住,父王决定招伊为婿,让伊在我们尚未婚配的六个公主中随意挑选,并且,挑选几个都可以。同时,晋升伊为邺老国二品护国大将军,并且立即命人在他的居住地旁边,为伊修建了一座高大的将军家府。虽然是六间房,但伊只迎娶了姐姐一人。我那时虽然刚满十岁,但多少已知人事,很是羡煞姐姐,也为伊只是恭恭敬敬扫了我一眼而生了几天闷气。”女子两颊泛红说完话,瞟了一眼贺秋风,低下头去。

五哥看看妹妹,又扭头看看贺秋风,干咳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尚德十八年,哦,这是父王当政的年号。也就是三年后,西边的布陇国派使臣来,游说通商,并且,每年愿以万金买通河道入海。父王多方考虑后,以可能损害国家安全为由予以回绝。使臣不死心,说通朝中一位大臣,得知父王对伊几乎言听计从,就趁夜色来到将军府想游说伊。那几日伊正在外巡边,只有三妹在家府,使臣扣门无人应答,在门边芭蕉树下悄悄放下一袋东西,留下一句‘择日再来拜访’即离去。

“第四天三更时分伊回到家府,没注意树下放有东西。直到第二天晨起出来习了一通武,才发现门后树下的东西,感到事情有些不好。因为伊一眼就看出那是个礼品袋,而且是用十分名贵的犀牛筋丝编织而成,所以里面的东西一定价值不低。

“那时,已升为一品左丞护国大将军的伊刚审定一部《护国大法》,并在距王宫千步的山凹处,按‘贯、砸、斩、绞、割、剖、挂、悬’竖立了一排铜法柱,犯死罪的官员一律在柱下法办或自我了断。”五哥抬眼看了看贺秋风,尴尬地笑了笑,又说,“《护国大法》里有一条伊亲自修订且加重的罪款:凡收礼价值达百金,当日至后日即三日内未交礼司登记者一律处死刑。其中,百金,不足两百金立处绞刑;两百金,不足三百金立处斩刑;三百金,不足五百金立处砸刑;五百金及以上立处贯刑,且每加百金悬尸示众一日……”

“不要再说了!”贺秋风双手狠狠地捂起耳朵,面目狰狞地高声吼道。

他想起来了。点点滴滴,潜藏在遗传密码底层的往事碎片,被五哥话语的疾风暴雨冲刷出来,迅速集聚在一起,拼凑出曾经的溅血剜心的那一幕……

“夫君……夫君,伊为何站在门前发呆?”

贺春风身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女声,是家妻乔燕月在呼他。可是,他就像没听到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乔燕月有些奇怪,移步到贺春风的身边,发现他眉头紧锁,两眼直直地盯着手中的一个袋子。袋口被双根拎带拉得半张开,袋底沉沉下坠成弓形,看样子里面装的东西很重。

乔燕月皱皱眉,张嘴想问话,却没敢出声。她瞟了一眼贺春风,慢慢把头凑近袋口,袋子里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玉石和金饰。

“哈!夫君……”乔燕月不禁娇声喊道。仰起头,一脸惊喜地看着贺春风,“夫君,这么漂亮,是伊带回来的?”

回过神的贺春风转过脸,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盯着乔燕月。“家妻,伊出去几天了?”

“嗯,差不多六天。伊走后我一个人呆在家中闷得难受,就去了父王的宫里。”

“这六天回来过没有?”

乔燕月迎视着贺春风有些失神的目光,心中隐隐浮出阵阵不安,随口答道:“没有。”

“这里是哪一天下的雨?”

“嗯……前天,不,是前天的前天傍晚,我去王宫的第二天。”

“后来下过雨没有?”

“嗯……没有。”乔燕月小心翼翼地回想,“天一直阴阴的,可始终没再下雨。不过,这几天夜里下过没有,我就说不清了。”

听着贺春风从未有过的句句追问,看着贺春风愈来愈苍白的脸色,乔燕月虽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大事了,并且是很不好的事,对她,对贺春风。

“夫君,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有什么事吗?”乔燕月盯着贺春风的眼睛,试探地问。

“嗯,没什么。”贺春风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家妻,伊快进屋吧,外面凉。我要去王宫一趟。”

说完,贺春风拎着那袋东西,匆匆而去。

“夫君……”乔燕月冲着贺春风扬手喊了一声,可是,贺春风就像没听到一样,头都没回。

乔燕月盯着贺春风匆匆走远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回身把贺春风倚在门上的宝剑拿进房间,插进剑鞘。到各个房间查看了一圈,又来到梳妆台前,拉出中间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四周錾满宝相花纹、顶面镶有几块绿松石的长方铜盒打开,拿出几件东西轮流看了又看,吁了口气,又一一放回铜盒。起身斜依窗前,朝王宫的方向张望。

王宫,真要说起来,不过是几座用整根粗毛竹搭建的高大宏伟的竹楼而已。外壁因为髹了一层朱红大漆,在阳光的照射下,像破地而出的大火炉,一年四季带给人的都是一种热烘烘的感觉。那里也是乔燕月出生和长大成人的地方,除了早朝议政和父王有事外,她跟兄妹们时常在里面各处闲逛,尤其是夏日,里面十分阴凉,有时不想回家,就偷偷躲在角落睡一觉。

“拜见国王,祝国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臣,回来了,此次巡边多日,真的辛苦伊了。”

九层梯阶之上,端坐在宝座里的乔老国王,已是满头华发年近古稀之人,但精神依旧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说话声更是古钟般恢宏,气势逼人。

“臣来去一共十五天。国王的问候和抚慰品我都一一带到了。戍边将士十分感激国王的垂爱,都表示誓死也要保护王国的安全,誓死为国王、为国民效力。”

“好!好!”老国王点点头,面露满意之色。随即话锋一转,问道,“爱臣,身前袋中装的何物啊?”

“国王,罪臣……”

原本趺坐一旁的贺春风起身,来到中道,塌肩弓背,换成一副罪跽的姿势。国王一愣,立刻欠起身看着贺春风,面带疑惑地问:“爱臣,这是为何?”

“国王,罪臣有失国王的厚爱,收了这些不当收之物。”

说完,贺春风把袋子推倒,手握袋底朝上“呼喇”一掀,倒出一堆红、黄、蓝、绿、白的宝石和金饰。

“这……爱臣是在哪里收的?都是何人所送?”

“罪臣一直在外,委实弄不清是何人放在罪臣的家门口,看样子有好几天了。罪臣是今天早上习武时,偶然在门后的芭蕉树下发现,并未停留,直接带来觐见国王,请国王降罪问过。”

老国王突然明白,贺春风为何战战兢兢地罪跽在那里。他环顾了一下其他臣下,问:“诸位爱臣,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阶下的大臣们左盼右顾,交换疑惑、询问的目光。

“国王,臣下以为……此事很可能是布陇国使臣所为。”

“使臣所为?伊有何依据啊?”

“数日前,布陇国使臣曾携类似宝石、金饰到臣下家里拜访,但臣下一件都没要,让他全部带走了。”

随后,又有三位大臣承认布陇国使臣曾携此类物品到家中拜访,但都是一件未收。

“传布陇国使臣进见。”

布陇国使臣很爽快,承认曾私下到几位大臣家中拜见,但没有一人收下东西。至于左丞家府,昨天傍晚还曾去过一次,发现那袋东西仍放在门口,知道府中仍无人。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取走。

“伊是哪天放在左丞家府门口的?”国王问。

“嗯……前日的前日吧,好像府中一直无人,所以东西一直放在门外。”

“嗯,左丞爱臣这十多天一直在外巡边,三公主到宫中也有……好几天……”立于国王身后的一位近侍上前,附在国王耳边悄言了几句话。“嗯。三公主到宫中六天,昨天傍晚才走,其间左丞家府一直无人。左丞爱臣今天早上才发现东西,直接带来宫中,当不足为罪。”

“是的、是的,国王说得对,不足为罪,不足为罪。”大臣们纷纷拱手附和。

“使臣,放在左丞家府门前的袋中一共有多少东西,可有具体数字?”

“这——”布陇国使臣瞟了一眼贺春风。贺春风一动不动罪跽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国王。“嗯,装的时候没有特意数过,只记得大概。”

“使臣……”贺春风转过头,冷冷看着使臣,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伊的这种做法,明为送礼,实为行贿,败坏我国国法。”

“左丞大人息怒。邺老、布陇两国为一山之隔的邻居,历史上虽也有过争争斗斗,但近几十年一直和好相处。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使臣启程前,我国国王特意嘱我,要多带些礼品,多交些贵国的朋友,事情办成办不成没关系。我秉承国王之重托,并无行贿之意。”

“既如此,还望使臣样样件件回忆清楚,确切说清楚,这袋中到底装有多少礼品,莫让我受嫌。”

“左丞大人,使臣刚才说话不该含糊,深感抱歉。袋中装有宝石五种,每种五块,一共二十五块。此外,金饰有颈链一根,臂钏一只,腕镯两个,耳环三对,簪四根,步摇五只。”

“伊上前一件一件仔细看看,左丞拿来的袋子可是伊的?那些东西可都是伊的?”

布陇国使臣走到贺春风面前,把东西一一拿起看了个遍,点点头道:“报国王,都是在下所送之物,但是……使臣把金簪和步摇数量记错了,金簪实为三根,步摇实为三只。”

“礼司司郎。”

“臣在。”

“即刻清点左丞交来的东西,登记后收归国库。”

“是。”

礼司司郎上前接过贺春风的袋子,倒过来抖了抖。每清点、登记完一样,就装进袋中。

“使臣,伊可以走了。”老国王目送布陇国使臣走出门外,俯首轻声呼道,“左丞爱臣回坐。不知者不怪罪,这事纯属阴差阳错造成,正常时间当以今天早上……不,最多以昨晚伊到府开始为算。”

“谢国王洪恩。罪臣知道该怎么办。”

“爱臣无罪,不必自责。”老国王和颜笑道。“各位爱臣还有事吗?没事退朝。”

走到家门前,一路沉思的贺春风停下脚步,对着前来迎接的乔燕月微微一笑,道:“家妻,早上那袋东西不是我带回来的。今天我拿去上交才知道,是布陇国使臣送的礼品,说是放在我们家门口有四五天了。”

“啊!那么贵重的东西放在门前那么多天,万一被谁拿走可就说不清了。”

“拿走倒好了,最好连袋子一起。”贺春风苦笑地摇了摇头。“当着国王面对数量,万万没想到竟跟使臣说的有出入,少了一根金簪,两只步摇。”

“是啊?后来怎么解决的?没有误会伊吧?”

“没有。使臣随即承认是自己记错了。可他当时困惑的眼神和迟疑的话语显示,他并没有记错,一定是我拿到袋子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毕竟放在外面四五天了。”

“夫君,都怪我,昨天回来时,我要是多加注意一下门后就好了。不过,这个布陇国的使臣做事真不稳重,还好父王信任伊……”

贺春风闻言一怔,瞬间感觉天塌了下来。乔燕月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他在回想昨晚、今早乔燕月说的话。“我去父王那里,直到今天天黑后才回来。”“父王又赏赐给五妹、六妹不少首饰,我们四个嫁出去的一件也没有。”“夫君,这么漂亮,是伊带回来的?”

贺春风被拽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乔燕月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说:“夫君,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想它干什么,进屋歇息吧。”

“噢,伊先进去,我在门前再遛一会儿。”

“那好吧。中午让厨下炸些小鱼、烧些玫瑰鹿肉、嫩笋羊肝给伊下酒,如何?”

“鹿肉?”

“对。昨天回来前,母后特地让我带给伊尝尝鲜。”

“嗯,谢母后,谢家妻。”

乔燕月看出,贺春风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一贯小心谨慎的他仍放不下那袋礼品的事,虽然觉得有些愚,但也不是坏事,就不想再搅扰他。

贺春风来来回回遛了几趟,又停在门后那株芭蕉树前。走前翻过土的地面上,湿漉漉印有自己的一双鞋痕外,稍靠前点,还有一双娇小的软底鞋痕。贺春风心里清楚,尽管家中有男男女女五六个仆伺,只有她穿这种、这么小的鞋。眼前不禁又浮现在宫中跟使臣对礼品那一幕,不仅自己,其他朝臣,也许国王也看出使臣神色和话语的不对,只是不说而已。而那些宝石和金饰的价值,再怎么少说,也过二百金了。

“躲过刀躲不过斧,当死不死还要死。也不错,不但在人世上又快活了三年,而且用戴罪之身换得一世美名,值!”贺春风阴郁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当天下午,百寻夫君不见的乔燕月,面对法柱上贺春风蘸血写下的八个大字,“制法犯法,罪加一等”,哭成了泪人。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